“你承袭了三叔的天分,不可浪费,爹和三叔早年就想将青瓷之美传世,你万不可辜负。”
“我想歇歇了。”这么多年,为了宁家,他的双手早已沾满了鲜血,他活着为了报仇,死,便是赎罪。
赵小渔不知自己是何时被带离宁云霆身边的,只觉得哭得整个脑袋里闹哄哄的嘈杂,胸口像是被人生生撕扯一般,饶是如此,都不肯松了宁云霆的外衫袍子,以至于堪堪恢复过来时,手上多了一件外袍,而长枫的氅衣披在了宁云霆身上,面色煞气得很。
她心底委实有个不好预感。
哪怕她后来一遍一遍同大哥说,不论是个什么结果,自己都愿意陪他一道承担,坐牢她陪,黄泉她亦是。
只是她看不到大哥眼中有丝毫回应,这番冷静中又带着几分不寻常。
时光悄然流逝。
天将将放亮之时,僻静的道上忽然传来马蹄声响,起初只是一两声嘶鸣,随着大路敞阔,越来越多的马蹄声汇聚。
不同于观赛百姓们的惶惶不安,被囚禁着的睿亲王世子眼眸微微眯起,眺向了声音来源处,待瞧见顶上扬起的幡子时,顿时愣住。
那不是明州当地的官兵。
忽然涌现的士兵身披铠甲,数以千计,乌泱泱的一大片,前方为首之人看清楚瓷窑里的情景时勒住战马,神情警戒,随即拎出一名身材瘦弱的男子:“何人命你传的虎符?”
男子就地一滚躲开了红缨枪尖头:“自然是奉辽城侯之命!救侯爷于危难!”
后者狐疑,居高临下扫视过,显然以百姓居多,局势诡异:“侯爷呢?”
这些人全副武装,以虎符调遣,却又非明州驻守将士,军威凛然,却又裹挟着几分煞气,透着诡异。
宁云霆此时才懒懒地睁开眸子,指了指封起的窑洞内:“这儿。”
此举无疑挑衅至极。
果然那来人怒目圆瞠,如受到极大冒犯:“尔等何人,竟敢如此无礼!”
然而下一刻,在看到宁云霆从怀里摸出的另外半块虎符时,神情又霎时惊疑不定。
“来得正正好。”
随着话音落下,宁云霆目光里精光毕露,身后长枫与数名手下收敛引线,几乎是同时,爆炸声从叛军脚下接连响起,不多时就炸了半数。
饶是如此,仍是数量可观。
那些躲过爆炸险情的叛军已被激怒,灰头土脸冲向窑场,窑场内的百姓早在宁云霆的手下帮助下逃向山林。
叛军与宁云霆的人厮杀一团,往来之间全是夺命的架势,赵小渔紧紧抓着刻刀,但凡有靠近的便往他腿上扎窟窿眼儿,在腥风血雨中朝着宁云霆那边靠过去。
大哥……
起初,宁云霆的人还占据着上风,但架不住对方人多势众,战局被渐渐扭转。叛军未必信了宁云霆说辞,不过既然有人引他们前来,那今日在场的必然不能留存活口。叛军大开杀戒之下,宁云霆分出人手保护手无寸铁的百姓,而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负隅顽抗,却没一个叫屈投降,各个都拼死护着宁云霆,用尸身血海替宁云霆杀出一条生路。
“公子,走!”
“公子,长阑不能陪你,先走一步!”
“公子保重!”
宁云霆扶着轮椅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这是自己预料到的结局,却不想有这么多的兄弟愿意为自己舍命,而此时赵小渔的靠近,更是令他一颤,陡然双目暴突怒喝:“快走——!”
赵小渔怎可会丢下他离开:“要走一起走,你休想再撇下我!”
另一边,宋慕青一剑划开七八人的围攻,替她挣出一片安全天地:“都往山上去!”
长枫二话不说背起宁云霆,听从宋慕青指的方向,立时往前冲,赵小渔亦是搭扶着手环顾四周引路。
倏然一支箭破空射来,得亏宁云霆机警,喊了声‘小心’赵小渔才弯腰堪堪避过,一摸后背,衣裳被划破了口子。
紧接着数十支弓箭齐飞。
赵小渔回眸看着宋慕青惊险地挡开了大半,为他们断后。
“你们先走!”宋慕青冲着她喊,赵小渔心知自己留下也是累赘,跟着长枫飞快往上走去。
上山的路比赵小渔想的要好走很多,但她心系着宋慕青,并未察觉这其中的异样之处,直到三个人到了山顶,被伐了一片的坡上,月光静静泻着,照得此处通亮。
不远处还有刀光剑影,宁云霆喊了声绥绥,赵小渔连忙跑过去把他从长枫肩膀上扶下来,未等反应,长枫已经朝着她身后奔了过去,从地上捡起一物来。
直到长枫把那东西竖起来,赵小渔才知道那是幡子。
“大哥,你要做什么?!”赵小渔心中顿生出不好的预感,宁云霆紧紧抓住了她的手,“绥绥,辽东侯与虎豹骑联合,要从明州起谋反。”
“大哥,窑场内那么多人听到他亲口承认谋反一事,他罪无可恕,这件事就算是到了京城,你杀他也是有功!”
说话间,坡下的林子内骤然出现了许多人,是追上山的叛军,而听那动静,窑场内的那些叛军全都被长枫手中的旗子所吸引,朝山上围攻而来。
“抓住他们!”
“就是他杀了侯爷!”
“用他的血来祭侯爷在天之灵!”
这些叛军朝他们围过来,早已都是杀红了眼的人,要拿宁云霆的性命来立威。
“长枫!”
宁云霆忽然低吼了声,身后的长枫将旗子用力插在了地上,飞跃过来,把赵小渔直接从他怀里拎了出去。
“不要,不!”赵小渔想要抓住大哥,却只虚空抓了下,连衣角都不曾摸到就被长枫带去了更高处。
“长枫,快把大哥带回来,长枫!”赵小渔已经能预料到会发生的事,哭着求他,长枫却无动于衷,他牵制着赵小渔,看着宁云霆方向,眼神中满是哀求与绝望,不住挣扎着。
轰鸣声骤然响起。
身下的地面跟着猛烈晃动,赵小渔终于挣脱开长枫的钳制,却重重摔在了山桩子上,眼前被额角淌下的鲜血盖了,一片猩红。
那一阵阵的哀叫声响彻山谷,尘土在她眼前炸,半座山顷刻间被削了一半。
飞石迸裂,遍地的尸体。
“大哥!”赵小渔张了张嘴,失声许久才痛喊了声,手脚并用地朝尸堆爬去。
爆炸一处引着一处,几乎是沿着他们来路,一路上都是被炸的残胳膊断腿,她仿佛什么都顾不了,拼命往宁云霆方才所在的位置去,抖着手的拨开那些‘遮挡’,心中既期待着大哥完好无损地平安出现,又极惊惧下一刻挖出来的是一具尸体……
“不会的,不会的。”赵小渔用力推开一个士兵的尸体,身侧一道寒光袭来,转过时那刀剑就已经在她眼前。
仅仅是半寸的距离。
赵小渔看着那名偷袭士兵不可置信地歪身倒下,胸膛插着的刀柄握在宋慕青手中,忽然眼泪纵横。
“宋慕青,大哥,快帮我救大哥!”赵小渔奋力的搬开那些尸首,却因为起身的晕眩和悲痛,整个人往后跌去,恰好踉跄倒在往前伸手的宋慕青怀里,心痛得不能自己。
还有叛军活着,他们再度被包围。
宁云霆的毅然决然,令叛军死伤过半,元气大伤。
他们便要将所有的愤怒发泄在仍然活着的几个人身上。
余下宁云霆手下算上长枫不足五人,何况还有受了伤的赵小渔,抱着她的宋慕青处处受制。
赵小渔努力稳住了身形,脚踩着山地,心想着不拖累又怎可能不拖累,对上围上来的那些叛军,拾起了地上的刀,顷刻间有了决断:“你们不要管我,去、去搬救兵!不能都死在这!”
宋慕青抓着她手,回眸带着几分凶狠,然是冲着赵小渔那一刻退缩放弃的心思:“你休想!”
随即挥手斩开攻上前来的一名叛军,血溅当场,染了面颊,堪比十八层阎罗殿之主,遇神杀神,逢魔斩魔,锐气不可挡……
受他那般煞气影响,余下几人浴血奋战,竟是各个以一敌百的破军之势,杀退了数十人,说时迟那时快,从林间忽然冒出数支弓箭,却全是冲着叛军去,近乎扫射一片,纷纷倒地。
黑衣劲装,背着箭匣的数十名随即出现在视野,对上以一己之力护众人周全的宋慕青,抱拳高声道:“山下叛贼已清,大人,属下救驾来迟!”
与此同时,山脚下传来一阵号角声,逼近的叛军末端开始出现混乱,援兵到了……
天光放亮,驻守明州的官兵及时赶到,将叛军反贼一网打尽。而宁家窑场尸山血海,瓢泼大雨冲刷,都冲不散充斥着的浓重血腥气,远望出去,原本高起的山头如今被炸毁了一半,堆满了叛军的尸体。
从另一座山上被引退回来的明州百姓,还有斗瓷的师傅们,看着这一幕俱是面露不忍。唯独睿亲王世子,褪去了被人钳制的落魄,此时一脸微妙地看向身后方向。
身负重伤的长枫推着轮椅走了出来,轮椅上的年轻公子阖着眼,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然仔细看还是能看深色衣袍上,破了洞的地方布满了尘土混杂着血迹。他拉了引线,在爆炸的一瞬被掩埋进了山坳处,没了生息。
真是个疯子。
睿亲王世子心中暗忖,若说自己所为,和面前的这人相比起来,简直不足挂齿。
而他最后的结局,竟然让他升起一股遗憾。
这样的人物……可惜了。
老远的,一抹天青色裙衫的身影飞奔而来,云鬓散乱,脚上的鞋掉了一只都顾不得,直冲向宁云霆,手上身上可见磕碰过的脏污和伤口,尤其是手腕上被红绳绑过的痕迹昭然入目。
陆莺莺跑到了宁云霆面前,倏然停住。
良久,噙着眼泪,狠狠扇了他一巴掌,像是用尽全身力气一般怒斥道:“骗子!”而后崩溃地抱住了他失声痛哭。
哭声回荡四野。
在这凄凉景象之中,甚是惹人心恸。
宁云霆已死,谁也无法对着一个死人去指责那赌徒般冒险拼命的事迹,那些为保护他们而死的手下们,那个原本就打算以明州城为祭南征北上的真相,一切的一切尘埃落定。
以最小的代价,结束了。
宋慕青抱着昏迷中的赵小渔,看向宁云霆,一声‘妹夫’言犹在耳,仿佛掺着笑音:‘这是我送你的最后一份礼,帮我照顾好绥绥。’
正当万籁俱静,缅怀之时,不知谁起的头几人开了窑洞,有些时间长了取出来已经裂了。
直到一只体型硕大的匣钵出来,连宋慕青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他亲眼看着赵小渔放入其中——
一只润色极致,栩栩如生的凤瓷被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如浴火重生,美轮美奂。
……
建丰十二年,春雷滚滚。
一场又一场的春雨细润之后,放好的晴日里,天空如被洗净般澄亮透彻。
那日凤瓷烧成,承了宁绥绥身份的赵小渔便和回京复命的宋慕青一道,去了京城。
走的是二伯当年献瓷之路,求的是宁家的公道。
辽城侯的事呈递上去,谋反之罪证据确凿,少年天子震怒。而辽城侯命丧明州,周家被牵连问罪,一夕溃散。太后娘娘亲自到了殿前为弟弟请罪,此后,她把宫中事务全数交给了皇后,从此在坤宁宫中闭门不出。
她还听说太后在听闻辽东侯的事后一夕之间白了头,余青灯古佛相伴,只为赎罪。
这些传闻入了耳,赵小渔都没什么情绪波动,自从宁云霆去世后,她的性子再不复从前跳脱,常常深锁眉头,又或是暗暗垂泪。
坐在檐下听着雨珠顺着屋檐滴答滴答落在瓦缸里的声音,惊得里头养着的红鲤鱼儿绕着睡莲叶子打了两转,随着来人脚步悄然沉了水底。
一件薄绒的披风披在了她身上,宋慕青一身官服,挺拔俊秀,眉宇间透露几分忧心,“这两日倒春寒,正是冷的时候。”
从宁云霆入殓,宁绥绥不吃不喝不言语了好一阵子,就被他带来了京城。直到皇上做主翻案,她才捧着宁云霆的牌位,哭着喊了声哥哥,将心底万般的心绪发泄了出来。
这儿是宋府,她到京城后,宋慕青回家禀明后便将她带来了此处,那时她还尚沉浸在再度失去亲人的悲痛中,是宋夫人怜她宠她,悉心照顾。
待了约莫有三四个月,从寒冬腊月,到初春尽显,赵小渔望着院子里初初绽放枝头的嫣粉花蕊,“我想回明州了。”
宋慕青握住了她的手:“我陪你去。”
……
一个月后,宋慕青和赵小渔回到了明州城,赵小渔才知道宋慕青向皇上讨的赏便是来明州为官。
剿灭辽城侯余党,牵连出许多明州贪官污吏,消除假瓷案带来的影响。明州城内百废待兴,有宋慕青这样的父母官,一切正朝着好的方向延展而去。
他道:“我在,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
赵小渔捏着长枫送过来的信,信是宁云霆亲笔写的,那些来不及说,且无法面对说的,尽写在了信中,字字恳切,句句眷恋,他留给她的不止是宁家仅存的十二器,丰厚嫁妆,还有他的厚望。
后来,赵小渔在府衙不远开了一家瓷馆,门面有五间宽敞,足以容纳百人同学,名为宁氏瓷馆,教授烧瓷。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富豪乡绅,但凡是有心想学的,都可来学。
而当初赵小渔的一件凤瓷,惊为天人,留在了宫中,得了天子御赐的天下第一瓷的匾就悬挂在瓷馆的正厅中央。
光这就吸引来不少求学的。
她想做的,便是宁家一直以来做的。
瓷器传世,贵在匠心。
今日正逢瓷馆里休沐,赵小渔留着门等宋慕青回来,不想听到馆子里传出叮呤当啷的响儿,走过去,看到个六七岁的孩童正忙活着一堆瓷土,只是手忙脚乱多差错,总是聚不成形。
“三分靠手力,七分靠天助,你得心里想好了要捏个什么样的,悄悄的和金火圣母娘娘说,才能让你的瓷土成你想要的形状。”赵小渔看着他懊恼的模样,笑盈盈地开了口。
小男孩儿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看到赵小渔当即一下就认了出来,眼神湛亮:“我、我想给我妹妹捏个桃儿,做她的生辰贺礼,我妹妹最喜欢桃儿了!”说罢,又压低了些声音,“阿娘说我妹妹的八字轻,我想给她捏个桃儿,避邪祈福!”
赵小渔倏然有些恍惚,竟仿佛回到了童年时——
“哥哥,为什么这是个葫芦的样子?”
“葫芦的寓意是福禄寿,我希望我妹妹以后都能平安喜乐,添福添寿。”
回神时,赵小渔对上了男孩澄亮的眼,她笑着向他伸手:“来,我教你。”
小男孩儿得她肯教,学得格外用心,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围坐在台子前做得十分认真,画面静谧而美好。
一阵风吹入,将院内落下的梨花送进了馆内,赵小渔心念一动,抬起头,便看到一道颀长俊逸的身影从梨花树下穿过,朝着她走来。
宋慕青手里拎了一壶酒,走入馆内,赵小渔迎了上去,替他掸了衣襟上落的梨花:“又给老爹买酒了?”
“陈记的梨花酿,岳丈大人爱喝。”
赵小渔瘪了瘪嘴:“他如今瞧见你可比瞧见我高兴。”
宋慕青抬手替她捋了下发,看到身后一直盯着他们的男孩:“今日不是休沐?”
“我新收的小弟子。”赵小渔眨了眨眼,将他按坐在门口,“你且等我,好了一道去老爹那儿。”
赵小渔回去继续教小男孩儿制瓷,偶尔抬起头,总能与宋慕青对上视线。后者就那样静静瞧着她,等着她,自在惬意,却存在感十足。
风送着梨花香飘入馆内,赵小渔轻笑着,那一人,四季之景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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