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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389

沉筱之 2021-10-29

  “太傅大人。”这时,刑部的唐主事打断了老太傅的话,“恕下官直言,洗襟台建好前后的事,您为何知道得这样清楚?”

  是啊,小昭王不在山中,涉事的温阡和张正清已经离世了,那些挖渠的匠人即便没被治罪,也接触不到老太傅,老太傅是怎么知道这些?

  老太傅只是露出了一抹苦笑,“……且听老夫往下说罢。”

  -

  七月初八,柏杨山的大雨还是没停,张正清见温阡满目忧色,问道:“温督工,可是有什么不妥?”

  温阡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把顾虑说了出来,“登台祭拜,恐怕需要延期。”

  “延期?”张正清听了这话愣住了,但他眼中竟不见任何急色,“敢问督工,为何需要延期?可是因为这雨?”

  温阡点点头:“雨势绵延不止,排洪太难了,一刻不清理山渠,就会造成渠道淤堵,淤积太厚,雨水无法及时泄出,很有可能反冲楼台,即便今日建好,来日为防坍塌,也需要多次加固,不如干脆让士子们延期登台,等雨灾彻底过去再说。”

  “这……”张正清问,“可需要请示昭王殿下?”

  温阡点点头:“你先下山告知殿下一声,待我验过水渠,再做定夺不迟。”

  -

  老太傅看向谢容与:“殿下当日并没有在山下见过忆襟吧?”

  谢容与垂眸不言。

  昭化十三年的七月初八,他的确没有见到张正清,直至深夜,他冒雨回到山上,甚至没有见到温阡。

  没有人告诉他登台的日子或许需要延期。

  从来没有。

  “因为……忆襟他以为,殿下您不会应允。”老太傅道。

  小昭王是王啊,他几乎是他们这一辈中最尊贵的人,先帝对他的教养甚至严于后来的嘉宁帝,何况那时他只有十多岁,所闻所见都太少,大抵也不懂得变通,登台拜祭这样大的日子,照常理推断,他不会同意延期的。

  更重要的是,彼时的张正清,心中早已生出了一个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念头……

  -

  张正清没有去寻谢容与,他坐在山路旁一个矮岩上,天地雨水急浇而下,心中那个疯狂的念头似乎就在这雨中滋长蔓延。

  那些登台的名额被老太傅拿来做了交易。

  士子们登台已不仅仅是为了纪念沧浪江投江的士子。

  洗襟台不干净了。

  既然如此,这些士子有什么资格在七月初九登台?

  七月初九,是他父亲和投江先烈的忌日啊。

  张正清想,如果能延期三日,不,哪怕只延期一日,只要错开七月初九再让士子们登台拜祭,那么沧浪江水涤净的白襟就不算沾上尘埃。

  张正清害怕那个天资聪颖的小昭王在得知登台需要延期后,非但不应允,还会与温阡一起想出解决法子,甚至找出新的通渠点,增派人手挖渠,所以他没有下山寻谢容与。

  他得想一个办法,让一切变得刻不容缓,让登台的日子必须延后,让小昭王甚至没工夫想对策。

  张正清绕去了背山的一个排水渠点,对夤夜通渠的排水劳工说,“诸位都辛苦了,回去歇着吧。”

  劳工头子在雨水中别过脸,问道:“温督工的意思吗?”

  张正清笑了笑,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明早士子就登台了,通渠也不赶在夜里几个时辰,诸位回吧,省得明早朝廷大员和士子们上山,以为洗襟台还没建好呢。”

  劳工们听了这话,不疑有他,很快离开了。

  子夜时分,许多人已经睡下。张正清撑着伞,独自立在雨里,借着风灯微弱的光,他看着眼前如小河般流泻的渠水,渠底很快积起淤泥,水流被截断,汇成一滩滩水荡子。

  张正清想,这样,也许登台的日子就能延后了。

  当夜子时,温阡没有等到谢容与,再度巡视山中各个渠点,直至到了后山,看到了积起的水洼与截断水流的淤泥,大惊失色。

  温阡顾不上其他,立刻去寻了左近的玄鹰卫,要求延后登台日期,立即排查各个渠道,看看有没有渠水反冲楼台的情况。

  -

  “可惜,”老太傅惘然地笑了一声,“温阡当时找到的玄鹰卫,是玄鹰司的都点检。”

  彼时崇阳县中士子朝臣聚集,玄鹰司老指挥使和小昭王一起下了山,山中的巡防交给了都点检。

  这个都点检尽职尽责,只一点不妥,他是曲不惟和章鹤书放在陵川的眼线。

  士子登台意义非凡,早一日晚一日拜祭,或许对温阡来说没什么两样,可是对那些士子来说,却是天差地别,好不容易被选中,七月初九忌日登台,那是天子骄子,搁在七月初十,事后被人说起,出身也不那么“正统”了。

  而对于要踏上青云路的登台士子来说,最重要的就是这点“出身”了。

  都点检心知其中分别,当得知温阡希望延期拜祭以后,他只问了一句话,“待会儿早上登台,这台子会塌吗?”

  “那倒不会,可是一旦楼台根基不稳,哪怕建好了,日后也需要加固,还请点检大人速速并增派人手通渠,并禀知昭……”

  还不待温阡把这话说完,都点检左右看了一眼,两名玄鹰卫便上前把温阡带走了。

  都点检把温阡软禁在后山,只道是待明日登台拜祭礼过了,再把他放出来。

  然而这一夜注定不平静,很快又有一个士人寻来山中,称是要求见温阡和小昭王。

  这个士人便是后来死在上京路上的徐述白。

  都点检敷衍他说:“温督工和殿下一起检查水渠去了,你如果有什么事,不如写成信函,等温督工回来,我一定代为转交。”

  彼时隼部的老掌使和玄鹰司的几个校尉都在,包括卫玦和章禄之,得了信,并没有拆开看,唤来一名亲信,让亲信把信交给温阡。

  其实都点检并不希望洗襟台出事,但他不敢让人知道自己软禁了温阡,一直到老掌使和几个校尉离开,他才匆匆按照温阡说的,亲自带着人去后山疏通水渠。

  -

  昭化十三年七月初九的清晨,暴雨如注。

  天刚亮,谢容与就到了洗襟台下,他寅时才回到山中,几乎一夜没睡,然而他在雨中等了许久,登台的士子与诸多官员都到齐了,依旧不见温阡的身影。

  “找不到温督工了,这可如何是好?”有人撑伞在他身旁问道。

  雨太大了,高台在雨中失了轮廓,谢容与抬目朝洗襟台望去,“加派人手去找,洗襟台是温先生督造的,没有他发话,拜祭之礼……”

  拜祭之礼暂缓吗?

  谢容与顿住。

  可没有十足的理由,这样盛大的祭礼,如何说缓就缓?

  玄鹰司的指挥使领命,调集了所有能用的人手,命他们迅速在山中寻找温阡,隼部的老掌使干脆带着卫玦、章禄之往后山找去。

  其时卯时已经过了,士子登台的时辰定的是卯时三刻,在此之前,还需要拆去斜在楼台外的支撑木桩。

  后山山路崎岖,终于,老掌使与卫玦几人在密林间,隔着滂沱的雨声,听到了温阡的呼救。

  他被软禁在林中一间废弃的木屋中。

  他的指上满是血痕,手臂露在外的地方布满淤青,似乎他曾妄图凭一己之力地把这门撞开。

  而地上摊着一封信。

  是徐述白的信,信上说,那几根支撑洗襟祠的主柱被他叔父徐途以次充好,换过了,他不知道他叔父是谁受指使怎么做的,告诉温阡,是不清楚这几根柱子,对洗襟台有没有影响。

  徐述白不明营造之术,更不知道洗襟台是祠上筑台。

  怎么会没影响呢?

  那几根主柱,是洗襟台的基底支撑。

  老掌使与卫玦几人找到温阡的时候,温阡脸色白得连一点血色都不剩了,他甚至来不及解释,只颤声道:“不能登,不能登……会塌的……”便朝柏杨前山奔去。

  时隔很多年想起来,其实从来没有人希望洗襟台坍塌。

  每个人都希望它好,希望它能高高地矗立在柏杨山中,永垂不朽。

  只是,可能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私心吧,然后又为着这份私心,多走了一步,或是数步。

  何鸿云为了立功为了敛财,换了洗襟祠的几根木柱。

  昭化帝在得知自己不能亲自前往洗襟祠拜祭后,改祠为台,以一场盛大的祭礼,纪念自己的功绩。

  老太傅太惜才,为了救被流放的士子,拿洗襟台的名额跟章鹤书做了交易。

  章鹤书为了让自己看中的士子登台,与老太傅拟奏,修改了洗襟台的图纸。

  张正清希望将祭礼延后一日,希望让洗襟之台干净一些,驱走了连夜通渠的劳工。

  而都点检,为了让祭礼能如期进行,软禁了温阡一夜。

  可惜他们都忘了,洗襟台只是洗襟台。

  连日不断的,天谴一般的急雨都没能让人意识到,这座楼台之上,只有永远无法散去的水雾,没有青云。

  洗襟祠的木料被人偷偷换过,章鹤书想让更多的士子登台,修改了图纸,那图纸哪怕后来被温阡再度改过,对于被次等底柱来说,也是不妥的。即便如此,洗襟台也不至于立即坍塌,无奈连日的滂沱大雨让陷入地底的木桩腐坏无声,温阡虽然竭力命人通渠排水,张正清为了让祭礼延期,连夜驱走了劳工,虽然都点检在软禁了温阡后,亲自带人通了渠,但他忘了去验看地底有无积洪反冲楼台。

  渠洪在土壤之下汇聚,通往山下的路被淤泥截堵,早就趁着暗夜悄然地反冲楼台。本来还需多日才腐坏的底柱被连日急雨浸泡得腐朽,又被错误高筑的楼台压损,于是无法排泄的地底之洪于是成了摧枯拉朽的最后一根稻草,让洗襟台彻底沦为失根的浮萍,只靠着一根斜在山间的、即将要被拆除的巨木支撑。

  卯时三刻就快到了,雨水丝毫没有减缓之时。

  谢容与撑伞立在雨里,身旁不断地有人问:

  “拆吗?”

  “找不到温阡了,快拿个主意,拆吗?”

  “定的是今日,不能不拆,拆吧!”

  雨水漭漭急浇而下,遮去了眼前的事物,甚至遮去了太阳,谢容与看不到山的另一端,那个眉眼温和的、善良的筑匠正疯了一般朝他奔来,朝将要坍毁的楼台奔来,哪怕他根本不能用血肉之躯抵挡即将倾倒下的高台。

  大雨淹没了一切声音。

  谢容与抬目望去,雨水中,他已经彻底辨不出洗襟台的样子了。

  在天地彻底黯下来的一瞬之前,他轻声说:“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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