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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棋子179

时雨余 2021-12-19

  段德业“哈哈”笑了两声,说:“老夫这可不敢当啊殿下。”

  “这有什么不敢当的,哄人喝个酒罢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岑远言笑晏晏,带着浓重笑意的目光紧紧地钉在对方眸中,少顷后突然毫无预警地放轻了声音:

  “莫非,段相是怕我在酒中下毒?”

  话音太轻,落得也快,只听角落不知轻重的水滴反而喧宾夺主,重重地砸在了地上——“啪嗒!”

  段德业蓦地侧过脸笑了,他伸手拿起酒盏,说:“手段如此低劣,也不像是殿下的作风。”

  “那是。”岑远笑意更甚,“我要真这么急不可耐,现在哪会在这同段相周旋。”

  段德业只是笑笑,仰头喝尽了杯中的酒。

  岑远眉梢一挑,也执起面前的酒盏,拱手做了个敬酒的姿势,同样一饮而尽。

  “话说回来。”岑远重新往两只酒盏中倒满酒,一转话锋,“段相总说您的妻女,可是还忘了您还有一个儿子?”

  “哦?”

  “不记得了啊?”岑远说,“那您又不记得上回上岛的时间,总该记得陪您同去的人吧。”

  段德业像是觉着好笑,摇了摇头:“老夫这身体,上船就晕,哪儿能……”

  岑远抬手作势拦住他的话头:“哎,段相您先别急着晕。看看这东西,总该记得了吧。”

  “什么东西?”段德业面露狐疑地问了一句,旋即就见对方从袖中取出了一个袖珍的香囊。

  香囊布面上看着并不是特别干净,像是曾沾过土,段德业将它拿起,感觉也没闻着什么奇怪的味道,便虚心求教:“这香囊有何不妥?”

  “段相不如再看看布囊?”

  段德业抬眸不以为然地朝对方扫了眼,随即将视线重新投向这个看着普通的布囊,就着残余的日光扫了一遍,紧跟着一手将它翻了过来。

  岑远似乎是觉得盘腿坐得久了腿有些酸,便干脆就站起身来,随手拍了拍衣裾。

  “当初楚王对海运的线路提出质疑,调整路线的事便丢到了段相您这,你适当地进行了修改,也重新规划了一条运送兵卒的路线,保证万无一失。只不过,你在楚国的那条臂膀却仍然忧心。”

  岑远在牢中来回地踱步,时不时翻翻一旁的草堆,一边不急不缓地道:“所以在五月的时候,赵宇私自上京,意图向你确认今后的计划。而根据段夫人所言,在上门的时候,他自称是你一位故人的儿子。”

  段德业正坐原地,不置一词。

  岑远回头冲他无声轻笑:“他其实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你从头至尾都没有把他当作真正的儿子看待,更不会让你的夫人知道他的存在。”

  段德业依旧不言,于是岑远就这么兀自说了下去。

  “那时候他诚心诚意地想得到你的认可,就连自己从楚王妃那儿得来的珍贵香囊都能割爱送予了你,因为对身心有益。只是可惜,那回你们似乎是不欢而散了,你也没有收下那个香囊。所以后来,在离开相府之前,他只能将香囊交给了尊夫人,而尊夫人见对方好心,顺势收了下来。”

  他顿了顿,看向对方手中那只布囊:“尊夫人习惯了在您的东西上绣上您的字,用以辨别,倒不失为一个好习惯,段相您说是不是?”

  段德业将香囊随意地丢到地上,布囊上明晃晃地展露出一个“馨”字。

  他“哼”了一声:“不过就是个普通的香囊而已,难不成就不许是夫人自己买的了。”

  “也对,有些事您恐怕不知道,不然也不会在一开始没察觉到这个香囊来自于谁了。”岑远道,“这布囊里的粉末是用一种叫永魂花的花瓣磨成的,来自西域一处叫阿仫的地方,极其稀少,市面上不作贩售。而这布囊上原本也没有这绣球花,是楚王妃一针一线亲手绣上去的。”

  段德业搁在膝上静止不动的手终于是禁不住蜷了一下。

  “在您藏兵的那座岛上,有个小兵捡到了这个香囊,并且言明,他亲眼看见了您与赵宇争执时的场景。”岑远曲指敲了敲牢狱的铁栏杆,“您说,这还是个普通的香囊吗。”

  敲击声的余韵久久飘荡着,在牢狱中盘旋了几个来回,就好像早已远去的鬼魅再次卷土重来,在这最深处的牢狱周围继续发出可怖的号哭。

  段德业一直没有说话。

  “看起来段相并不喜欢这个故事,那我就再换一个吧。”岑远再次回到段德业面前坐下,抄起双手,就好像正和对方品茗闲聊。

  “您还记不记得一个叫碧灵的人?”

  段德业冷漠地向他瞥了一眼。

  “也对,是我糊涂了。”岑远脸上适时地露出一抹懊恼的表情,继而哂笑道,“如此平凡的一颗棋子,想必也入不了段相的眼,段相不记得也是正常。”

  说罢,他便将脸上的笑一收:“那我来告诉段相好了。”

  “当时,你想往我母妃的寝宫安插一枚棋子,于是就利用金尚宫在宫中物色,正好那时有个宫女死在了浣衣局内,给你们提供了身份的躯壳——那个宫女就是碧灵。”

  “很快,赵宇通过青江县令给你送来一位叫崔语儿的女子。她顶替了碧灵,回到库房做事,被迫等候你们的命令。而与此同时,你们清除了宫中所有见过碧灵的人,除了一个人。”

  段德业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

  岑远说:“你不会为了一个宫女去除掉段昭仪。”

  段德业缓缓睁眼,望着波动的酒液表面,静默了好半晌。

  “当时,碧灵在去到淮宁宫后曾遭受欺凌,为段昭仪所救。只是后来,她就被嫉妒之人诬陷偷窃,最终无辜惨死,连自己的名姓都不能留下。”

  岑远说着这些,也不免低下了声音,语气在穿透铁窗的瑟瑟风中冷凝成冰。他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温过的酒早已失去所有热度,让整只酒盏都变得冰凉。

  “但也因此,两三年过去,段昭仪还能够清楚地记得她的长相,并且替两位无辜的姑娘作证,让她们得以重拾自己真正的身份。”岑远将酒杯抵唇,带着凉意的酒液滑过咽喉,“时至今日,就是我也不知道,金尚宫在为你办这件事的时候是没有考虑周全,还是故意为之。但至少,在你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是木已成舟。”

  段德业依旧低垂着头,却陡然开口:“殿下今日莫非就是想借此告诫老夫,不该在面对自己的女儿时心慈手软吗。”

  岑远忽地露出一个讽刺的笑,放下了手中酒盏。

  “我只是有些唏嘘。”他又往杯中倒了些酒,“都说女儿像父亲更多,却没想到段昭仪同段相倒是天差地别。”

  段德业像是应付得有些累了,又像是听见了什么相声笑话,脸上噙着淡笑往身后的墙上靠去,动了下筋骨,闭眼摇了摇头。

  半晌后,他轻蔑地道:“善意,是这世间最无关紧要、也是最累赘的东西。”

  “可这些善意偏偏绊住了你的脚步。”岑远再次冷下了脸,“今日见到尊夫人的时候,她还求了我许久,想私下给您多带些衣裳,免得您在牢中受寒。今日我来,其实也是想再问段相一句,在您心里,家人究竟都算是什么呢。”

  冬日的夕阳西沉得很快,不多时就只给狱中遗留了最后的一丝光晕。但狱中的时光仿佛走了很久,就如同从光明堕入了黑暗,只依靠剩下的一抹微弱烛光苟延残喘。

  突然,就听段德业开口道:“不入流的烂棋罢了。”

  岑远低着头扯了下嘴角。

  “昭仪的事是老夫轻视了。”段德业道,“方才殿下不也说了,一枚无用的棋子,没有必要脏手去碰。”

  这时忽然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廷尉来到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小声提醒:“殿下,快到时间了。”

  岑远道:“我知道了。”

  “殿下还是早些回吧。”等廷尉走后,段德业又说,“再晚些,这夜路可是就不好走了。”

  “这点就不劳段相费心了。”岑远抬头看向他,“一会儿有家人来接,这两个人走总不至于还能迷失回家的方向。”

  段德业无声地笑了下,在这一刻就宛如一位无奈的长辈:“看来殿下和晏少将军之间还真是感情深厚。”

  岑远笑而不语。

  “今日种种不便,不能和殿下多叙叙旧,倒是有些可惜。”段德业道,“老夫也许久未见晏少将军了,改天找个好日子,段某必然亲自登门造访。”

  岑远将地上的那只香囊重新收了起来,也没说是欢迎还是婉拒,只挑了下眉:“凡是进了这诏狱的人,可就没有能完好无损地出去的,段相倒是自信。”

  段德业“呵”地笑了声:“倒不如殿下先说说,老夫何罪之有?”

  这回感觉自己听见了什么荒唐笑话的反过来成了岑远。

  几乎是立时,他就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举手示意对方莫急。

  “何罪?段相稍等,我想想啊。”

  接着他就像模像样地掰起了手指:“首先,私揽新兵,偷造武器,暗修战船,意图谋反,是为罪一。”

  “其次,设计谋害故太子,嫁祸于人,行为卑劣,是为罪二。”

  “而后又不知悔改意图残害后宫,袭击皇子,甚至威胁到圣上安危,是为罪三。”

  “结党营私,贪渎枉法,是为罪四。”

  岑远倏忽失笑,摇了摇头:“段大人,罄竹难书啊。”

  段德业始终泰然自若,见对方数完了便不屑地叹了声气,又好似是在怜悯。

  “段蒙已然认罪,至于这些香囊宫女什么的,不过是些零碎证言,空口无凭,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辞。”

  “殿下。”他又随意地喊了一声,“你说的这些,又有哪条真能定到老夫的罪。”

  脚步声又在牢狱间逐渐响起,岑远轻声笑了下,陡然凑近段德业,压低了声音。

  “段相,棋子是不值得脏手去碰,但这下棋的人,还是得亲手除之才痛快啊。”

  段德业的脸色终于微微变了。

  岑远余光瞥见正朝他们走来的廷尉,脸上的笑不多时就彻底没了影,他起身简单理了理衣物,将大氅披上,随即拿起自己的那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冷着脸将杯盏丢回食盒。

  “一个‘疑’字,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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