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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贰·春思重2

故人温酒 2022-11-07

  一觉梦醒,她便被宋慈留了堂。

  屋外花影忽深忽浅,羞答答地藏在窗边。

  宋慈着一身藏青色旗袍,坐在平时批改作业的书桌前,旁边站着那位过分灵秀聪敏的学生。

  她说:“沈裴秀,你写英文单词的水平和写汉字的水平‘不相上下’。”

  作业本在书桌上摊开,用毛笔抄写的英文长诗凌乱潦草,每个字母如丛生的野芥。

  下方,赫然一个朱红色的“良”字。

  沈裴秀的字不甚雅观,与本人完全是两个样子。宋慈不止一次在课堂上夸赞她作文有灵气,又在作业批语里劝勉她改进字迹,这是第一回 私底下找她。

  听出宋慈的反语,沈裴秀揪了揪指尖,嗫嚅:“我尽力了。”

  宋慈并不认同她的说法,她站起来,让出椅子,“你坐我这,写几个字给我看一看。”

  沈裴秀受惊似的后退几步,“宋先生?”

  宋慈总疑心她再多说一个字,这位学生转身就要逃入春光里。

  她诧异地问:“不能写嚒?”

  沈裴秀是民兴班里最出色的学生,宋慈对她青睐有加,期待她做得更好是情理之中。

  沈裴秀摇头,“可以写。”

  她一边说着,一边坐下,翻开作业本新的一页,“我该写什么?”

  宋慈说:“先写汉字,把你前天交上来的小诗再写一遍。”

  这段时间宋慈在教他们古今中外的诗歌,前天的国文作业是以“春日长宁”为主题,即兴创作一首小诗,不拘格律与形式,不限派别与字数。

  大多数学生用的是白话,只有少数人用的是文言。

  提笔、蘸墨、落纸,沈裴秀写道:

  春日薄,春衫透。柳眠花醉,几许清梦深。长宁烟景当如旧。

  临水镜,照月明。不赋闲愁,教人诗兴浓。应许少年纵意游。

  等完成最后一个字,沈裴秀忐忑地望向宋慈,问:“可以吗?这样。”

  宋慈心里已经有了眉目,细且长的指在桌上叩着,声是薄的,“昨天学的的英文诗选一句写吧。”

  沈裴秀很轻地叹口气,写下第一个单词“The”时,她脸色泛白,顿了顿,她继续往后写“trumpet ”,运笔的右手被人用适当的力道握紧。

  她猝然偏头,朝身侧垂颈近前的人看去。

  宋慈回了一眼,没什么神色变化,提醒她:“指实,掌虚,腕稳,专心。”

  她的口吻严肃认真,一如课堂教学时分,沈裴秀心脏砰砰乱跳,震得整个人小幅度颤抖。

  宋慈一手撑住桌面,一手助她运笔,补齐了这句英文。

  “The trumpet of a prophecy!O Wind,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昨天的抄译作业,来自英国诗人Shelley。

  沈裴秀正以为一切就要结束了,腕部忽重,促使她更用力地握紧笔杆。

  宋慈书写汉字的格式和他们不同,不是自上到下,而是从左往右。

  “哦!西风,吹响预言的号角,冬天若来,春天会远吗?”

  这是沈裴秀自己的翻译,她默记下来了。

  笔尖最终停顿在问号的“点”上,宋慈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墨水在纸面上洇开。

  沈裴秀出了一身虚汗,她牙关紧咬,脊梁伛偻,脑袋无力地垂落。

  宋慈迟疑,“你的右腕和右臂受过伤嚒?”

  沈裴秀说:“一年多前伤过一次。”

  宋慈不言不语,抽出她手中的毛笔搁到笔山上。

  掌心一空,沈裴秀也如被抽了魂似的,眼里涌动委屈的泪水,宋先生这是嫌弃她了吗?

  “沈裴秀,”矜持自重的女先生半蹲下来,虚虚握住她的右手腕子,“伤得疼嚒?”

  怪不得感觉她运笔使不上劲,上课时写字久了,半边身子都在颤抖,宋慈以为是她多心,原来真是累得疼了。

  “疼,疼得要死了,”沈裴秀被烧红的钝刀子剜着心,每说一个字都要喘口气缓缓,“先生,你说他们怎么能这样坏?”

  宋慈问:“要和我讲讲嚒?”

  女学生的眼泪霎时滚落下来,滴到她的手指上,烫得女人心尖发疼。

  镜明学堂根据学生年龄,将学生分为启蒙班、进学班、民兴班,沈裴秀上进学班时的国文先生是柳审行柳先生。

  柳先生不止一次痛斥自己的学生:“你们这些男学生竟然比不上沈裴秀一个女学生,丢不丢祖宗的颜面!”

  男儿本色,自诩顶天立地真英雄的男学生,渐生嫌隙与龌蹉。

  一年多前,同样灿烂春阳的时节,沈裴秀的闺友不慎将风筝挂在树枝上,沈裴秀爬到树头取风筝,一群同窗结伴经过,不知道人群中是谁提了议,他们合力摇动树干,围聚在树底恐吓她,沈裴秀意外跌落,砸伤半边身体,痛得当场晕厥。

  苏醒是在两天后,镇上医馆的大夫说她的右腕和右臂伤势过重,哪怕新接重长都无法再正常使用,不说提物,写字都难。

  沈裴秀的家人不死心,把她送入城里洋人开的医院治疗,一治一年,今年开春,她才带着右腕臂上狰狞的伤疤,回到长宁镇继续求学。

  “先生,柳先生说‘你什么都好,可惜是个女子,乱了伦理纲常’。女子?女子?女子又怎么了!男人输给女人便是丢祖宗颜面,难道这天底下的祖宗只是男人的祖宗,女人是无祖无宗的孤魂野鬼吗?”她好伤心地哭,断断续续地倾诉这挥之不去的梦魇,“我娘我爹气疯了,请族中长辈做主,让他们在我家门口那条街上跪了整整一夜,他们一共赔了我五亩水田,十棵桑树,七百银元。”

  沈裴秀扬一下唇,笑得苦涩,“我的腕与臂,值这么多钱。”

  宋慈又怒又怜,“谁稀罕这钱!”

  她十分懊悔起了这话头,勾出沈裴秀一段伤心事,有些慌神地去搽沈裴秀脸上的痛楚,怎么都搽不掉。

  她说:“生为女子又做错了什么呢?什么话都叫男人说去了,什么事都让男人做去了,这是愚昧,这是无耻!”

  沈裴秀啜泣,低头看她,“我也想写好字,好好写,好多人都夸过我字写得漂亮,我也想你看到那些漂亮的字,让先生夸一夸我。可是我没办法,没办法和以前一样了……威廉医生说我需要继续用右手完成一些简单的动作,哪怕不能完全恢复,也不至于彻底坏了废了。我练习了整整一年才能重新提笔写字……我没办法,没办法写好字了。”

  “先生……”

  宋慈突然抱住她,抱住伤心欲绝的学生,“不哭了,先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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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疼,宋先生夸一夸我就不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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