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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759

宣蓝田 2022-12-24

  山肩上僻静的道场成了临时救助点,公孙带着他那几十兵在人堆里团团乱转。一堆糙老爷们,施粥发药样样做不好,唯独做力气活是把好手,山上道院多,精舍也多,他们把中毒重的、还有受不住夜风的老幼全搬进了屋。

  忙得昏了头,跟茶花儿的婢女、那个叫芙兰的丫头撞上时,公孙景逸视线飘了一圈,问她:“你家姑娘呢?”

  芙兰摇摇头,说她也不知道。

  沿着石阶再往上就到山顶了,顶上风大,景致也荒凉,上头除了一座废弃不用的灯塔,就只剩一座望乡台。

  这台子修得与“美”毫不相干,灰扑扑的土砖掉着屑,木头也不是什么好木头。三米高的土台,顶上竖起一个寒酸的四角小亭,就是全部了。

  唐荼荼躺在亭子里,仰着头看月亮。

  这小小一个亭子,木头蠹蛀腐朽,顶梁开了裂,又一道木一道木地续上去,托起那根承重梁。

  望乡望乡,疍民跨海来这岛上扎了根,望的也不知是哪一方。她从这儿望下去四面八方都是海,就好像海中央孤零零地长出来一座岛,哪还能望到什么乡。

  这座岛上的民不需要籍册就能活,没有地主,自然也不圈地。山后头约莫三十来公顷,五百亩的地,不如京城一个大富豪的囤田多。

  百年前的疍民祖先们横跨渤海,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就为了找这么一块地,靠着神堂,每年蹭一点点的香火聊以温饱。

  这座岛是被海母点化过的洞天福地呀,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呀,草菅人命的差爷呀,还有那些看不起贱民的大富商、大地主们,脚一踩上这片岛,就全会变成乐善好施的好人——不是神迹是什么呢?

  亭外有脚步声,上台阶时略重地落了两步。唐荼荼便知道是二哥来了。

  晏少昰抬头瞧瞧这随时倒塌的破亭,理智上想拉她出来,脚下却迈步趟了进去,在她旁边坐下了。食盒里装着两碗热米粥,还有从供桌上撤下来的糕点。

  唐荼荼:“问出是什么毒了?杜仲能不能治?”

  硫磺与雄黄都是她清楚的,唯独“晃荡草”从未听闻,想是民间什么土方。

  每一种神经毒素的症状大有不同,治疗的重点也不一样:灼伤了气道的喉头水肿、气管水肿,首要做的是消炎消肿,而肺水肿重在强心强肺,肾毒要补水利尿,紧急排毒。

  晏少昰:“那是几种草木配成的药。海边蛇虫多,石穴、沼泽、水塘都会有虫子,乡间土法,会用一些有毒的草木驱虫驱蛇,碾成药饼,装进神雾筒里,尾部放炭硝点上火,毒饼就会随着散放出去,落地生烟。”

  “用驱虫药毒人啊……”唐荼荼望着天上的月亮,喃喃了这么一句。

  晏少昰忽而沉默下来,翻过她的掌心看。

  那是烟枪烫出来的一片燎泡,水泡已经被挤平了,细细密密渗着血。她不觉疼似的,左手一直抠弄这一小片伤。

  晏少昰见过她咬手指关节,齿关衔着那一小块皮一点点地磨,吮出血味来安心。在每一个恐惧的时候,焦虑的时候,身边没条件供她暴食的时候,她身上总是要添点小伤口。

  她从来不会什么排解情绪的法子,没人教过她怎么情绪外放,想不通的事也不知道绕过去,总是硬想,拼命想,直到把这恶迹一层层剥到芯儿。

  “二哥你猜,那个通判为什么放雄黄?”

  “因为砷化物的急性中毒,会有三天到三周的反应时间,起初中毒的人会头晕目眩、喉肿咳嗽、肌体无力、四肢麻木,再几日,便血、肾衰、痉挛、昏迷,体质好的能熬过去,熬不过去的也是几天后才死。”

  “当臬台上岛时,恰恰只会看到孙通判的‘平叛有功’。”

  晏少昰垂着眼给她包手,闻言回道:“他该死。”

  这山不高,唐荼荼坐在亭中,码头上明晃晃的灯火照得一切通明。

  她能看见孙通判的尸首,那具尸首被疍民砸得不成样,这才多久工夫,罪状已经写出来了,县吏捧着孙通判的罪状大声朗读。几个参与施放毒烟的都头全跪在地上,脖子上套了刑枷,疍民冲上去踢一脚、打一拳,官兵也不拦。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不住的时候,只需泄个口,百姓的怒火都能往那个口走。

  唐荼荼捂着发涨的脑袋喃喃了声。

  “其实,今天要是我不在这儿,要是二哥不在这儿,要是臬台大人没动怒,孙通判按律法是罪不至死的是不是?”

  “他是来平叛的,却能把毒药筒带在船上,作为平叛兵的常规配备,说明有前例可依……按朝廷律法,大约是个什么‘治事无方’‘施政欠妥’‘举措失当’,或者别的什么小罪,高高抬起,轻轻落下,是不是?

  “因为一直以来,朝廷处理危机、处理聚众闹事的办法就是这样残暴的,是不是?能捂住口的就捂住口,捂不住的就关起来,还不听话闹事的,一刀砍了脑袋?”

  晏少昰颔骨紧得像两张弓,可他清楚她问的是什么。

  “是。一直如此。”

  “……这是不对的。”唐荼荼喃喃自语地说了好半天,从这句话开始实实在在地沉下来:“这是不对的。”

  她推开二哥,把手上还没打结的纱布随意缠了缠,站起身来,落下一句清凌凌的话。

  “这些人,我明早就要带走,送他们回天津,岛上的药草不够,这毒拖拖磨磨越伤身。殿下起诏盖个印吧,再冒出什么官儿来拦我,我可真想提刀杀人了。”

  她推开他。

  喊他,殿下……

  晏少昰闭了闭眼,吸进的那点毒烟劲头极大,铺天盖地的情绪压着他,直直往深潭里坠。

  他当了十七年的天家人,人上人,踩在云端几乎算是半个神。

  三岁开始念书,五岁读史,七岁明理,十岁作著。

  从皇爷爷抱他在膝头识字起,他学的就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舟之上,唯智者宜在高位;学的是治民当有策谋,省刑罚、薄税赋都是手段。

  学的是人主无威,必生大乱;若有危象起,作速杀之以绝后患,因为再固若金汤的城池,也经不起从内往外乱……

  这里头,什么是“不对的”呢?

  头一回对这王朝生疑,是很小的时候,皇兄带着他去京郊挑马。刚出城门,十几个叫花子冲到马车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哭喊着“草民有冤”,惊得马车冲下了官道。

  随行的官员吓白了脸,受皇兄吩咐,好声好气地把这些叫花子们带下去。至回程,叫花子们已经穿上了干净的衣裳,跪在路边叩谢太子隆恩,抬起脸时,各个笑得像在哭。

  那之后多年,他见过许多回这样的笑,加在一起都不如这座小县城里见得多。

  ……

  手臂上,被推开的地方像火在灼。

  自上月入天津以来,这一路好多艰难,他们总是有争执。她缺理少据,对时局也没个把握,总是辩不过他,哑口无言地梗在那儿。

  疍民多贼,沿海匪该死,白身妓自贱……唐荼荼没一样说得过他,便闭上口不再讲了。晏少昰看得到她黑亮的眸子渐渐发灰,他张皇也无措,思来想去,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字哪一句叫她难过。

  直到今日,海母在上,恶鬼在下。他从千百疍民群中穿过去,所过之处不必借道,隔着半里地,百姓便会早早地让出路来。昏昏沉沉的、吐得没样的、站得起来站不起来的疍民们统统操着沿海的土话、行着不合宜的礼节,跪在道旁,喏喏喊着“大人万岁,大人万岁”。

  这一刹那,晏少昰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什么。

  他与贪官恶吏从来都是一类,都抄着手冷眼站在舟上,看底下举着舟的千万人、亿亿万万人水里来火里去,供养着这一条龙船。

  若自小所学、所思,吃穿用度、衣食住行没一样对……

  小亭没点灯,唐荼荼摸着黑找楼梯口,却没能从二哥身旁走过去。他伸臂拦住她,分明是一臂能拉得开六石弓的人,区区拦她的这么一个动作,手臂却是抖的。

  唐荼荼推了推没推开,眼睛有点烫,喃喃问他:“又做什么?”

  她左边肩头、连着那一半身子,全落入一个炽热滚烫的怀抱里。

  她听到二哥开口讲话,吐息落在她耳朵上,每个字都像一簇火,滚烫地流进耳朵里。

  “我向你赌誓,将来不会如此,皇兄不会如此。三年,五年,至多八年,天子一变,朝堂换血,所有的沉疴都会剜起来,你想要的都会如愿。”

  三年,五年,八年。

  天子一变,朝堂换血。

  他话里每一个字都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是从小到大一十六个太傅从没敢提过一字的歪理邪说,是今时的儒墨道法兵百家学士站在这儿,都会给他当头一棍敲死的大逆不道混账之言。

  远处的影卫惊得踩折了树枝,亭外头的廿一甚至击掌提醒殿下别妄言,别因为这一时的火气胡乱许诺。

  可晏少昰心头的血流强劲,一簇簇地往胸腔涌,一半心血充沛,滚汤炽热,一半凝固成生铁,变成一把刀的形状。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他用柔软的那半边存下她,下巴抵着这颗坚实的头顶蹭了蹭。

  “朝廷、律法、官场,都会改,都会变……我不会再叫你失望。”

  唐荼荼目光灼灼:“殿下说真的?”

  她眼底缩着一小簇心灰意冷的火,他没摁灭,反倒拿手小心拢住,吹了一口气。

  于是她的底气与勇敢,通通随着这一口气烧起来。

  “那我不走了,我就站在这儿——请殿下下令,从登州周转草药与大夫,坐船上岛来治人;再请臬台大人尽快查案,不是说疍民偷了银吗?案宗里圈住的上百个嫌疑犯全在这岛上了,问话还是搜查全由大人。

  “但我要案情全程公示。我要每个疍民都清楚知道,他们受这一遭是罪有应得,还是替什么人背了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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