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意识到自己吃的是郑齐越从老家带来的虾酱时,为时已晚。
过敏性窒息带来的晕厥前一刻,迟晏心里甚至闪过了某个极其荒唐的念头。
如果就这样,可笑又意外地离开,或许也不错。
可等他再次睁开眼后,却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挂着抗敏点滴。
病床前,除了吓到脸色苍白、满脸瑟缩的郑齐越之外,还有沈晋。
先生接到消息,来之前给迟晏家里打了电话,知道了他的大致情况。
迟晏还记得,那天先生穿着一件九十年代风格的格纹洋西装,袖口领口都磨损得厉害。
他脸上沟壑纵横,填满沧桑的岁月。
他坐在病床前,拍拍他的胳膊没说话,只是塞给他一个信封,里头有一万块钱。
迟晏哪里肯要。
他执拗地把那信封推回去。
沈晋却说:“小迟,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老师我是个清贫文人,能做的不多。”
“只望,能渡你半程。”
“你放心,这程山水外定是坦途,往后自有累累硕果,任君采撷。”
时年十九岁的迟晏闻言却不敢看他,咬着泛白的指节,绝望又耻愧地偏过了头。
许久之后,沈教授离开了病房。
那时同样年少的郑齐越凑上来,匪夷所思地看着这个一贯桀骜的少年红着的眼和枕边氤湿的那一小块,束手无策般喃喃道:“迟晏,你别哭啊,我心慌。很难受么?还能呼吸吗?要不要帮你叫医生?”
这得多难受,他才会哭啊。
郑齐越恐慌到语无伦次:“我不会……真的把你给害死吧?”
……
回忆会杀人。
迟晏的指节轻轻摩梭着粗糙的沙发布面,敛下眉眼。
他从小对父亲这个词就没什么概念。
成年后看过了人间百态,更是恍悟,所谓父子亲情,与血缘并没有什么关系。
按照血缘来说,他是迟延之的儿子。
他与迟沈忻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与沈晋更是萍水相逢。
可这两个人,一个待他视如己出,教导他明道理、辩是非;一个如师亦如父,领他入门,说要渡他半程山水。
这个世界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两个长辈,到了最后,一个决绝无望地在生命终场拔了输液管要他跪下,一个怒气难遏地在毕业前夕摔了保温杯与他决裂。
他们都难以原谅他。
迟晏想了一会儿,略过代笔的事,挑了沈晋与他之间曾经的师生情谊对顾嘉年说了。
“与其说是执念,不如说,这是我跟恩师的一个约定。”
他一直希望有一天,等他找回他的初心和信仰之后,能够如期赴约。
“可惜,”迟晏扯了扯嘴角,“先生应该是气得狠了,完全不愿意看我的书,送过几次样稿都被退回了。”
他说完,心底有些担心她会和贺季同一样,难以理解。
也担心她追问他们决裂的原因——他计划在圣诞节前夜再对她和盘托出的,因为那天是他的二十五岁生日,他私心里想要卑劣地讨个巧。
顾嘉年的回答却未如他预料,她什么都没问,只是慢慢伸手抚上他的眉眼,指尖停在他眼角。
女孩子眼眸如有星火,温柔和他对视:“嗯,那你一定能赴约的。”
*
那天夜里,顾嘉年彻夜未眠。
她虽然说得坚定,其实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底气。
想要改变一个人固有的成见,何其困难,何况她并非当事人,难道作为外人,去轻飘飘地劝上两句就能解决么?
顾嘉年抱着被子坐起来,回忆着迟晏口中沈教授和他之间的师生情谊,脑海中乱乱地思索沈教授后来那样勃然大怒与他割裂的原因。
愤怒肯定是有的,毕竟自己无比看重的得意门生走了这样的弯路,再愤怒也不为过。
可从迟晏的叙述中,沈晋是知道他家里的情况的,两个人之间并没有所谓的误会。
那沈教授也应该能猜到,迟晏最终给程遇商代笔,并不是因为所谓的“乱花渐欲迷人眼”。
虽然沈晋作为老一辈知识分子,为人正派,肯定接受不了这样的事。
只是,哪怕再接受不了,又怎么会决裂至此呢?
一直到天蒙蒙亮,顾嘉年依旧思索不出这其中的关节。
第二天,她做完书屋的兼职后便赶回了昼大,找到沈教授组的博士生办公室。
郑齐越正在忙里偷闲打游戏,听到敲门声吓得缩了缩脖子,飞快把显示屏切回桌面。
他回头看去,发现是顾嘉年,才松了一口气。
“是嘉年师妹啊,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沈老头呢——”
他说着,拉了张邻座的椅子让她坐下,问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顾嘉年说明来意:“郑师兄,其实也没什么,我不是马上要进沈教授的组了嘛,就想跟你打听一下教授的脾性,以后好相处。”
郑齐越了然地颔首,说道:“我是大三那年进组的,跟着沈老头也有……四五年了吧?他这个人吧,虽然看起来严厉规矩很多,但其实也不算难相处,只要你勤奋点不偷懒耍滑,他对学生还是很亲厚的。”
“而且沈老头是出了名的对学生负责,只要是他组里的学生,学术资源都很好的,他自己接一些项目也都会尽可能带上我们,你就放心吧。”
顾嘉年“嗯”了声,又不动声色地问他:“那沈教授他有什么忌讳吗?或者说有什么……偏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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