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言枝扭头往回看,红裳正理着自己短得盖不住手腕的袖笼,见她看过来,露出了个温和的笑,忙转身朝前面那一行人追去了。
楚言枝收回视线,由三个太监拥着,一步一步踩着雪,踏入了场内。
不来看一看,她也会后悔。
守廊太监一边走一边拂散人群,伞沿之外的世界渐渐明晰,与她在看台俯视时所见的并不一样。
人群目光复杂地看着她,既知道她身份尊贵,又对她并无多少尊敬之意,只是窸窸窣窣地让开条道,讳莫如深地交换着眼神。
这就是那个怪物眼中的世界吗?
楚言枝转而看向那个怪物。
这铁笼比她以为的要大,足有四五个她那么高;这铁栏修得比她以为的要密,恐怕连她的手都伸不进去。
他伏在地上,脊背贴着铁笼角落,铁笼在轻轻发抖。
他像个蜷缩在雪地上濒死的狗崽。
楚言枝绕过铁笼,走到他躲着的那一角落前。
她站在伞下,站在笼子之外,于皑皑白雪之中,看到他的眼睛望向她的眼睛。
这不像一匹狼的眼睛。
像春日潮湿的雨后,檐上积水滴答滴答落下,在阶石凹处攒下的一汪清水。温煦的阳光从云层后面泄出来,撒在一圈一圈清浅的涟漪上,涟漪便镀上了一层暖光。
也像枯枝上抽出的新芽。柔软的风拂过梢头,幼嫩的芽叶便轻轻地抖晃着,随时可能被拂落在地。
楚言枝放轻了呼吸。
他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可怖,她也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害怕。
“你……”楚言枝想对他说话。
守廊太监在旁笑道:“殿下,畜生听不懂人话。”
楚言枝半张着唇,眨了下眼睛。
笼中的野畜竟也动了动,拖动铁链往前挪动。
众人下意识往后退了退,唯独楚言枝仍一动不动地看着,看着他湿红的舌尖舔过干裂的唇,蓬乱乌发下露出带有铁铐勒痕的光裸脖颈,汩汩鲜血从他手腕伤口流出,渗进雪里。
他的眼睛始终看着她。
守廊太监觉得不妙:“殿下……”
楚言枝却问笼里的他:“你渴吗?”
他似在思索她启口时发出的音节是为何意,停住了爬行的动作,头往一侧微微歪着。
他睫毛上有一层白霜,一眨眼,白霜便轻轻地颤动。
楚言枝拉拉守廊太监的袖子,仰面说:“公公,我想喝水。”
守廊太监立刻吩咐其中一个小太监端热茶去,又弯下腰哄她:“殿下,这儿这么冷,咱们看过了,就回廊下吧。”
楚言枝仍看向那个时不时舔唇的怪物,看他的舌尖从白齿中探出,在她懵懂的视线下,捧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舔舐铁铐之下的伤。
许是伤口太疼,他舔舐时还会发出低呜声。
已有人在笑了:“我家狗也是这么舔伤口的,果然狼与狗是同宗!”
楚言枝想到三姐姐养在坤宁宫的黄豆。
黄豆很受三姐姐喜爱,从不会受伤,吃得好穿得好,有专门的宫女伺候它。
狼与狗是不同的。
第6章
他睫毛沾了水珠。
小太监端着茶盘回来了。
守廊太监给她倒了一杯,茶气氤氲,微微有些烫。
楚言枝两手捧过枣木制的茶盏,啜饮一口。
笼中正舔血的他,停下了动作,歪头看向她。
楚言枝又喝一口。
“呜——”
他靠近她这一面的铁栏,仰头盯着她手里的杯子。纷纷大雪落到他的脸上,他探出舌尖卷去唇角那粒雪花,舌尖一点鲜红的血沾落在了唇畔。
楚言枝放下茶盏,想了想,还是踮脚拎起了茶盘上的那只粗陶侧提茶壶。
茶壶有些重,她得两只手搂在怀里。
守廊太监看出她的意图,皱眉道:“殿下莫要多管这畜生,当心被它所伤。渴了饿了,自有人管它。”
楚言枝感受着掌心粗糙微烫的壶身,眼睛看着那怪物勉强攀握住铁栏的几根细长手指,轻声道:“有这样一只笼子在,他伤不到我的。”
她屏息朝他走近。
守廊太监朝那几个手持铁锹的小太监使了眼色,小太监们都朝这边围拢过来。虽有铁笼在,还是要以防万一。
人群微有骚动,都想看这胆大得令人意外的小公主究竟要做什么。
楚言枝在离铁笼半寸的位置停下,垂眸看那个脏污的野畜。
他仍盯着她瞧。
那眼睛太干净、太黑白分明,她几乎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
这让楚言枝觉得不舒服。
她想起曾经被自己不小心捂死的小麻雀,它还会动的时候,她透过指缝往里看,那双眼也是这么干净透亮。
风雪横亘在她与铁笼之间,偶有雪花扑落到白兔绒兜帽上。
楚言枝的脸被冻得发僵,温软的白气随口鼻间的吐息缭绕而出,她轻声道:“喂你这一壶茶水,就当作我谢过你了。”
她一手持壶柄,一手托壶底,只将细长的壶嘴,对向伏跪于笼的他。
温水汩汩流出,孱弱的水汽与月光混在一起浇在雪上,雪面化出一个清浅的坑。
他本能地用手抓水,水流到灰蒙蒙的爪上,悉数流尽。他立刻往铁栏上贴来,想去抓壶嘴,奈何四肢皆被锁链紧缚,即便全身奋力向前,也够不到分毫。
楚言枝垂下微颤的眸,放低了茶壶的高度。
他用力仰高纤弱的脖颈,颈线绷直,灯光与雪光之下,那铁铐留下的红痕格外刺目。
水流打在他的额头,顺着稚嫩的眉眼流下,混合血污与泥垢淌入他的唇角、滴挂到他的下颌,延伸至咽动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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