逾两日就是端午前夕，王悠按照要求将自己被考的试题重新誊写，分为两份。王世玉择其一，又做增删修改，出成了学子们的第一份试卷。

　　此回假期有三日，合格者即可下山，反之则留在院内苦读、补考。在山长和几位夫子的商议下，考场也初行了无人监考的模式，只置了一个“诚”字在前头，寄望考生们能自觉遵守考场规则，倘若发现作弊，则即刻将人逐出书院。

　　其实这回的试卷还有三个版本，每版的题目顺序皆有不同，王悠在提出这个设计获得首肯后，还有意于卷侧写下了编号，首先就要闹得那些“有心人”摸不着头脑。

　　她到学堂，与王兰、王蕙一起，等陈夫子宣读完考场规则，就帮着把已经掺杂过了的卷子随机分发下去。在临走前，她当然还不忘了激一下已经开始转眼珠子的王蓝田：“过节嘛，最重要的就是大家开心，所以这回的考试不难。相信不会再有人偷偷问别人了，否则就算别人答得出来，某人也不好意思丢这个脸面吧？”

　　王蓝田霎时被气得瞪眼。而更让他生气的是，片刻之后，他在试卷中发现了当初曾询问过王悠的那句诗文——“暾将出兮东方”。

　　后方赫然写着另几个字，“下一句为何？”

　　王蓝田在心底怒骂了一声，幸而还记得那句诗的念法，也不枉他为了为难王悠记了那么久这拗口的诗句。这丫头，还想难为他，哼！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

　　他兴冲冲下笔，结果写到第三个字就开始犯难，略过再写，后两个字也不大确定为何。他当时不过叫秦京生在他耳旁念叨，如此才短暂地记住，文字却是看了一两遍就撂开了。眼看着六个字才写了一半，涂改甚多，王蓝田越发没好气，忍不住就骂道：“这该死的王悠！”

　　他这几日没与马文才住一起，在旁人面前显得气派多了，重新开始作威作福起来。这一时却也是忘了，他们的座位并没有调整。因而他话刚说完，脸上就被冰冰凉凉地抹了一道。马文才执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显然还带有些威胁之意：“不好意思，手抖了。”

　　这一场考试过后，自然是大多数人都欢喜。王悠如愿可以与马文才一同下山，她提前叫人把马牵出，自行去辞别王世玉夫妇，听他们再说了几句叮嘱，这才到山门前等起马文才。

　　马统说马家会派人来接他们，不过王悠太久没畅快地骑过一次马，便仍旧是在赤影背上坐着，只等马文才来同他商量。谁知道这人一来，当着他们家来人的面，一跃就上了她的马，二话不说打马而去，丝毫不顾后头的叫喊。

　　“你做什么？”王悠抢不过缰绳，索性就靠倒在马文才怀里。

　　马文才很是喜欢她的举动，碰了碰她的额角，话音里都扬着高兴：“我们先不忙着回去，我带你去城外转转，现在时节正好，你会喜欢那一片风景。”

　　他所说的，是城东的一片荷塘。五月花开正好，王悠远远望着，就能瞧见碧玉之中的一点点红。

　　“真漂亮！”她兴奋至极，一下马就往塘边奔。时有清风微抚，阵阵荷香传来，使人惬意得紧。王悠展开双臂，合眼享受着此刻光景，不消一会儿转身盈盈面向马文才，“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

　　王家在广陵城外的庄子，也有这么一片相似的荷塘。每年总有大半月的时间，王世襄要带着一家人到庄上暂住，以为避暑。他们的住所为二层楼高的竹屋，外有竹篱环绕，从院中一直延伸了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直通荷塘边上的一个特意搭建敞天平台。

　　王悠就时常在这平台上跳舞。

　　她阿爹阿娘坐在席上，或是饮酒而赏，或是奏乐而和，脸上永远都是带着喜悦的笑容。她那时候最喜欢他们的夸赞，因而舞起来也好似不知疲倦，总要到了她阿娘叫她“亲亲九九”的时候，她才会停下来，扑到他们怀里撒娇。而菘蓝和广白她们，就会在旁边偷偷地笑。

　　“九九？”

　　马文才一喊，王悠才回神，也才发觉自己原来落了泪。

　　“我没事。”她朝他嫣然一笑，并不停下舞步。那是她为着她父亲一首新写的青荷曲而特意编的舞蹈，她那时候说，他写荷叶，那她就要当荷花，亭亭而长，胜过所有别人家的姑娘。她阿娘那时候还说她不害臊来着，但是后来她阿娘也告诉她，当第一也有当第一的烦恼，倘若能选，最好还是选择当一个快乐的人就好，就做一个幸福的平凡人。

　　马文才的注意力已经从她的舞姿转移到了她的眼睛。从他第一天见王悠起，他就发现这个女孩子的眼睛与所有人的都不同。他那时还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此刻他已经明白，那是因为她的眼里藏着待人挖掘的故事，藏着许多未曾出口的话。

　　这支舞是在描述一朵夏荷的盛开，柔美轻盈，也充满着希望与活力，王悠始终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但马文才还是从中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忧伤。他有满腹的疑问，也有满腔的柔情，不过还是等到了她完全停下才去打扰，“九九，过来。”

　　王悠有一瞬间的恍神，当她的视线同马文才交汇，那段旧日的时光好像才完全拔离。她带着笑容奔向马文才，在后者的惊讶中大力扑进了他怀里，几乎就将人撞倒。

　　“今天真玩得高兴了？嗯？”小姑娘就像软了骨头，全然倚在他身上，借着他手臂的托力才没有往下滑。王悠紧紧地靠着他，不回答也不动，只是听着他胸膛的心跳声，感受着属于自己的新的一种幸福。

　　一直等到马文才细密的亲吻落到她的脸颊，王悠才咯咯笑起来。她的手指调皮地碰了碰就在眼前的喉结，看着它上下滚动了一回，就等着它的主人来抓她这个故意捣蛋的坏姑娘。

　　她就是一条滑溜溜的小鱼儿，马文才的手即将碰到她的指节，她就向上一溜，拐往另一个方向搂住了他的脖子。

　　“嗯？”他一低头，这回她没有跑，完完全全地被他抓了个正着。王悠不安分地玩着马文才的头发，软着声音道：“我阿娘希望我做一个幸福的平凡人。”

　　他等着她继续。

　　“可是我觉得我好像做不到了……”

　　她看看他，他还是等着她继续。

　　“你难道就不问问我哪一点做不到？”

　　“好，那你哪一点做不到？”

　　王悠顿时觉得一点趣味都没有了。她表达着自己的不满，作势要退出他的怀抱。但马文才已经抢先一步将她离地拔起，使她只能紧紧地扒在他肩头。

　　感觉到他大步走向塘边，王悠霎时有些慌：“你不会要威胁我把我扔下水吧？虽然我知道你不会扔，但是万一你失手了呢？荷塘里的淤泥很脏的！”

　　马文才也许本来并没有这个想法，因为她听到他轻声笑了笑，但在她说完之后，王悠保证马文才存下了这个“好主意”。她懊恼地一拍头，果然感觉到他加快了脚步，并听他朗声道：“也许我不是失手，而是失足。你知道，荷塘边的泥地很软，我顾着你，也许一不小心就踩空了，那我们必然会一起掉进水里，狼狈一番是少不了了，不过你摔得肯定比我更惨。”

　　“不要！”王悠开始在马文才耳边哼唧，挣扎的幅度也不得不让他停下脚步。真是要命。他想。

　　这个男人的力气实在太大，她的脚还是没能如愿踩到地。王悠皱着脸开口：“要不我们交换条件？你把我放下，我就把话说完。”

　　马文才神情得意：“可是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她幸福的神色谁都能看得出，而她的不平凡又有谁不清楚？

　　王悠觉得自己确实如巨伯所言，成了一个为爱昏头的女人。她泄了气，也直白地表达了内心的感受：“我不高兴了！”

　　“那带你去划船？”

　　他安慰般地亲亲她的脸庞，王悠霎时亮了眼，“你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

　　“是做了这个准备。”马文才纠正，他当真觉得这两个多月来耐心好了不少。

　　不论如何，王悠是开心得不得了。然而事不凑巧，他们的游湖才进行了一半，天空便骤然滴下雨豆。等慌慌张张地寻到了附近一户农家躲雨，身上已是湿了大片。

　　马文才上前去敲门，王悠举着片大圆荷叶跟赤影等在身后。耳听得里头传来应呼声，他回头，发现那片荷叶已经到了赤影脑袋上。

　　“你是不是傻？”马文才看她头上遮的那小小的手掌，又好气又好笑，“快过来！”

　　王悠只是歪头：“反正都湿了，等人家让我们进门了再过去也不迟。而且我这说起来也是跟你同甘共苦。”

　　说话间，一位大娘已经开了门。马文才在门口跟她说了两句什么，王悠就被连人带马被逮进了院里。

　　不大的农家院落，院中却是恰好有一个马棚，不大，但是空的，正好能让赤影进去待着。林大娘很热心，给了他们干净的换洗衣物，还忙着去煮姜茶。

　　王悠见着马文才与她进了同一间房间，顾不得擦头发，惊诧而问：“你真的跟大娘说我们是夫妻？”

　　“不然能怎么办？”马文才反问。

　　来的路上他们就讨论过，她一个独身女子跟着男人出门，若不想引人怀疑，就要有一个合理身份，如此也好找到人家暂时歇脚。

　　“我以为你只是说笑！”王悠着急，又不得不降低音量，“你若不想说是兄妹，姐弟也成啊！怎么非得是这个！”

　　马文才一敲她的额头：“我看你才是说笑，休想占我便宜！反正现在米已成炊，你再纠结也没用，正经换了衣服要紧，小心着凉了生病。我就在这边背身，绝不偷看，等你换好了我再换。”

　　什么米已成炊？又是谁占谁便宜？王悠真怀疑马文才这水平是怎么考过试下山来的，她狠狠地想踢他一脚，结果脚踝也被他眼疾手快地抓住，整个人一眨眼就被抱到了床上。

　　马文才无视王悠的抗拒，贴在她耳边：“你安分一点，也小声一点，否则我怕人家说我们，白——日——宣——淫——”

　　见了鬼的白日宣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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