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公历2340年，无所谓春夏秋冬，位于北纬29度50分、东经91度的城市“诺亚”，有大片绿油油的青草地，存有上古时期的宫殿庙宇，也有后现代的各种公共建筑和著名地理标识——人类将能复制的都复制过来：长城泰姬陵巴特农神庙勃兰登堡门圣彼得大教堂……它们被电子围栏保护得严严实实。

　　十岁的顿珠卓玛在山下低洼的“缓冲带”居住，这儿又叫防海棚户区。站在家门口，抬头就能看到一座座模糊的人类文明图腾，往前几十步，脚下是被冰冷汹涌的海浪拍得嶙峋的山崖。阿妈不让她靠近山崖，更不愿意她好奇地探索山上。她说到处都有叛军，激光-枪-炮可以不长眼，擦伤了咱们，没人救得起自己。

　　顿珠忧郁地目送被辛劳压弯了脊背的阿妈，目送她走向远处关卡，阿妈工作的餐馆在半山腰。

　　经过延绵不绝的瘟疫、天上地下的战争、无穷无尽的饥荒，伴随着海平面渐渐吞噬陆地，科技没给顿珠带来什么值得回忆的童年，只有一个美好而遥不可及的梦：人类已经突破了曲速引擎技术，找到了梦寐以求的“越迁门”，通过它进入到崭新的世界：没有贫穷和阶级，到处青草如茵，树上的果实依靠天然肥力就结得满满，淡水不需花钱购买，男人和女人都和谐共处……这是她从课堂里学到的。

　　顿珠的入学资格是依靠为了传达上层善意而进行的原住民身份抽签获得，千分之一的概率。入学地点就在自家，使用那块由政府发放的全息投影，和山上“那群人”的孩子们享用相同的教材。当阿妈为在餐馆里看到一块吃得只剩三分之一、掺在已快辨认不出的菜汤中的肉排而暗自窃喜时，顿珠正饿着肚子学习茎块类食物的抗病毒分析，虽然她饿到都想吃了那颗被霉菌侵袭了大半的烂红薯。而偌大的地球，已经看不到繁荣多样的农业，土豆红薯这些易栽培成活的食物成为主流。

　　实在饿了，顿珠就小口喝淡水，而今天是她难得的好日子，家里没有阿爸发火打砸，清净挨饿比担惊受怕地挨饿要好。

　　阿爸不是原住民，他本是诺亚城的建筑工之一，那些人类遗址的仿造工程就有他的参与。据说他是个厉害的焊工，因为技术过硬才率先获得迁徙权，从他即将被浪潮吞没的老家来到这儿。可他建了二十年，报酬一天比一天少，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但他很庆幸，自己好歹获得了诺亚城居民资格。直到一批批年轻力壮不怕工资低的新移民进入，阿爸丢了他的工作，从他还算干净的工人住宅区来到海边棚区，成为了顿珠卓玛的第二个阿爸。

　　第二个阿爸特别不希望阿妈出门工作，但这年头年轻女人因为数量少而“金贵”了点，阿妈年纪大了点，可出门找份餐馆端盘子工作会比使用男人或者机器人要显得上档次。阿妈其实长得不错，但这两年因为脊椎疾病显得弓腰驼背，不再适合端盘子，被餐馆老板调到后厨运送垃圾。

　　阿爸没有工作，他的工作就是在醒来时与那些一起过来参与建筑的前同事去诺亚城抗议，被那些更年轻的秩序警挡住，被对方用无奈的眼神和客气话劝退，“哥们别闹了，闹不出什么结果的。你现在不就是退休金被减了一半吗？你还活着，日子还是能过的不是？”

　　闹腾了半天，阿爸和前同事们去棚区的破酒馆喝酒抽烟，粮食紧缺，这些玩意儿也更贵。第一次阿妈因为阿爸的挥霍而表达不满时，阿爸瞪眼，用拳头教训了阿妈。随着一次次的拳打脚踢，阿妈认命了，宁愿让阿爸在外面喝个烂醉也别回来找她麻烦。顿珠早就发现了忍骂挨打的阿妈身上总有好不了的淤青。

　　阿爸也打过顿珠。他和刚刚丧夫的阿妈婚前说好孩子不改姓名，婚后第二天就拿这事难为阿妈。阿妈不同意，顿珠卓玛也说不改，“这是莫拉给我取的名字，不能改。”莫拉是阿妈的阿妈，也是母女俩在这个世上最后可以依靠的人，在顿珠卓玛六岁时去世。

　　顿珠却不像早就皈依了宗教的阿妈，不会只怪自己前生造孽、祈望来世享福，只有今生赎罪忍受，而顿珠不能忍。阿爸朝她挥拳时，她扑上去咬住阿爸的手腕，出了血珠子还没松口，被阿爸的拳头打松了牙齿也没送，直到阿妈哭着求她松开。

　　她不明白阿妈为什么要结婚？阿妈说这世上的女人都是来还债的，政府要求女人必须和男人结婚，否则就要被容器化。结婚也是还债，容器化也是还债，都是还债。能逃到哪儿？左右四周都是海。

　　顿珠上完饥饿却安心的一天课程，便挎起篮子偷摸到崖下去看看运气，希望能摸点毛虾杂鱼给阿妈补身体。阿妈亲手做的鞋子已经脱胶穿烂，顿珠还是将它们脱下，摆在礁石上。脚陷进冰冷的泥沙，脚趾被冻得蜷缩，她缩起肩膀深吸口气，再擦擦快流出的鼻涕，朝着石头下的蟹缓缓走去。

　　她不知道的是阿爸在酒馆里服用一种名外“往生”的药，据说一粒就是他半个月的退休金，比烟酒还贵得多。阿爸在朋友的怂恿下，尝了一点点“往生”，药效还没发生。朋友拍着阿爸的肩膀说，“还是你小子运气好，来了诺亚城还能结婚。不赶紧让你老婆给你多生几个？这年头女孩多值钱你不知道？哈哈，该不是你不行吧？”

　　阿爸当然想让阿妈多生孩子，是女儿有机会嫁到富裕人家，是儿子则能通过基因验证后被纳入保障体系，以确保他能继续为人类延续做贡献。

　　可是阿爸的精子质量过低，阿妈怀孕几次都流产，而他们更没钱去做人工培植——这项一两百年前就已经诞生的技术如今已经成了极富裕人群的特权。

　　“往生”慢慢致幻，阿爸开始坐在那儿傻笑，眼前的人渐渐只剩剪影。他回到了洪水来临前的家乡，住在他曾爷爷的曾爷爷传下来的据说曾经价值一个人两百年工资的摇摇欲坠、补了又补的大房子内，和前妻生了两个可爱的儿子。一家四口其乐融融时，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灾难被预报……阿爸独自登机，因为只有他持有诺亚城的接收文书。家人则饱含希望留在原地，等着阿爸安顿好后去接妻儿团聚——阿爸登上飞行器后在座位上大哭，同哭的还有在场所有人。人人都清楚有去无回，他们只剩独生苟生。

　　药太少，阿爸很快清醒，然而究竟使得他再次陷入暴怒和冲动。他想回家，到处寻找顿珠藏起来的存储器、找阿妈的公民信用卡、找一切可以变现的东西……

　　顿珠抓到了两只小蟹、数条黄色的杂鱼，要离开时遇见两条正在交-配的海蛇，从颜色身型判断像是濒临灭绝的剑尾海蛇。物种课上学到过这种海蛇，据说毒性强到被咬一口时人没痛感，过好几个小时毒性才会渗透进内脏神经，直至毒发身亡。

　　顿珠将篮子轻轻放下，竟然惊动了蛇。它们继而发怒，其中一条头部已经呈现三角状，它就要朝顿珠攻击时，她一脚踩住蛇尾，脚趾死死用力，手再按住蛇的颈部。在猛然拉直蛇身，那蛇就处于脊椎骨放松后的瘫痪状态。如果拿到奇货市场卖，这条公蛇相当值钱。顿珠没有犹豫，从篮中取出绳子捆扎牢固公蛇。奇怪的是那条色彩更艳丽的母蛇没有对她发怒，而是静静看着顿珠。

　　女孩微微弯腰，做出随时应对攻击的姿态，母蛇似乎被她的坚决震慑，很快钻入岩洞下方游走。只剩下那条昏沉沉的公蛇躺在顿珠的篮中。顿珠愣了会儿，摇摇头，“人不如蛇。”

　　她将蛇藏在自己的卧室创下，因为不放心，还给似乎开始苏醒的蛇再加了好些道捆绑。她再去炖鱼蟹，汤水咕噜冒泡时，阿妈回来了。阿妈在门前就放轻脚步，顿珠听出，背对着阿妈微微一笑。任阿妈温暖的手指捂住自己的双眼，“猜猜是谁？”阿妈故意粗着嗓子问她。

　　“是聂大婶吗？”顿珠拿隔壁大嗓门的聂大婶调笑阿妈。

　　阿妈笑着戳女儿的面颊，“自己阿妈都听不出来？白养了。”阿妈凑近钵子，“真香啊。”其实没什么香味，连给鱼蟹去腥的辅料也没有。阿妈不喜欢那种腥味，但顿珠做的她每次都会吃完。

　　“阿妈今天给你带了好东西。”那块肉排藏在阿妈的心口被带了回来，被擦干净后能看出是块牛肉。阿妈去热肉，顿珠盛汤，母女俩难得不用吃植物粉果腹。

　　母女俩刚在桌前坐下，阿妈笑得眼里满是光芒，“老板给阿妈涨工资了，因为阿妈在垃圾里翻出了客人的戒指。”对于这个似乎很会学习、时常陷入思考沉默的女儿，阿妈喜欢这样可以放松交谈的温馨时刻。说到这，阿妈叹口气，“好想喝一碗你莫拉煮的酥油茶。”

　　酥油茶也很贵，从早年的日常物资类被划入享受类。顿珠想到床下那条蛇，暗暗决心用她给阿妈换壶童年的酥油茶。

　　“今天的课学了什么？”阿妈也关心这个。

　　“基础宇宙物理学、生物病毒学还有……”还有搏击课，但是顿珠无法到校，既不能建立所谓的“有效社交”，更不能体验学校为她配备的对练导师。因为交通费太贵，她们家亦没有便捷飞行器。她家还买不起配套的全息穿着设备。她只能看着示范动作自己琢磨，在空气里独自练习。

　　“还有……哈，学太多我都忘了。”顿珠憨憨一笑，被阿妈揉面颊，“可得好好学习，阿妈指望着顿珠带我去越迁。”

　　“阿妈……”连接仓内的姬远野泪流满面，她静静等泪痕干了，才问那个藏在脑区“溟海”中的幽灵本体，“这就是你和我的对话？这个示灵也太含糊其辞了吧？”

　　“回答我啊？你在怕什么？为什么敢藏进我的大脑、宁愿委身这座电子坟墓，却不敢面对我发出你自己的声音？示灵啊，姬催晓！说话啊，胆小鬼！你根本不是神，你只是个窃贼！”姬远野愤怒地在脑海中召唤那个幽灵。可“你”——姬催晓的那部分意识依然不言不语。

　　姬远野打开连接仓，对视站在上空一脸敬惧的拉姆，过了好一会儿，她张开嘴，“时机未到。”

　　而她的生母、拉姆女士还是平静地应答，“我会等待您赐予的时机。”

　　“你早发现我假装成姬催晓，是不是？”姬远野苦笑。

　　拉姆却更加恭敬，“不，您就是姬催晓。哪怕只醒了一部分。那就注定了，您就是她，一直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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