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我的人群中站着皱眉的范先春，她轻轻戳了下那位喊得起劲的女孩，“姬远野还没上台，谈何下台？”

　　那女孩被问得一愣，“她是所谓的‘天选’的皇帝，不管她是否走到前台，继承了这个称呼就是上了台，难道不是吗？”

　　范先春若有所悟地点头，“拯救先蚕星是怎么回事？她下台要是能拯救一颗星球，我支持姬远野下台一万遍。”

　　女孩认真地打量了范先春一眼，“你个红头发黄眼睛的，是不是也是新来的？”见范先春点头后，她才吐露自己，“我也才到这边不到两年，来之前都说这儿是女人的天堂，结果压根不是这么回事。”

　　范先春一看她这有展开的迹象，指了指街尾的茶馆，“能不能请你喝杯？咱们坐下慢慢聊。”女孩略一犹豫，但发现多她一嗓子和少她一嗓子也没区别，便点点头，随着范先春来到茶馆。

　　现在这条街最不愿意管闲事的便是茶馆的仿真机器人，店里静悄悄的，顾客不多。坐下后范先春朝女孩伸出手，“我是纽约星来的，叫春天，你呢？”

　　“我是，孔子星来的，迟姗。”迟姗笑，“春天？这儿压根只有冬天，还分成四个冬。”

　　范先春说你来之前应该知道这儿的情况，她给迟姗倒上茶水，“说说？为什么要拯救先蚕星？怎么拯救？”

　　“得把这地方拉入正轨。”迟姗一看就是个机灵孩子，“别的不说，就这要死不活的经济。你看看，干多干少的人，相差不到五百块先蚕币。我一移民过来的，想喝口老家的汽水都要花相当于老家十倍的价钱。还有，这地方政治体制也没那么先进。外面的星系要不是议会制，要不是长老决策制，要不政教合一……嘿，就先蚕星还搞几百年前的那套君主立宪制，还君权神授呢。议会成天扯来扯去低效不说，重要的大事儿还得等一个死了几辈子的人来拍板，说皇帝就是她的血脉……”迟姗逸出丝讽笑，“要是皇帝个个都像姬催晓那么能干聪明就算了，但就算是她的基因经过精确地筛选传递，也不能确保传下来的个个后代都随她吧？这不，就整出一傻子——”

　　迟姗没说完，店里已经有侧耳倾听的客人接话，“就是！我也是孔子星来的，我妈每次问我这边一个月赚多少？听说你们那皇帝是个傻子什么的，我都没脸接话。来之前，都说这地方女人有地位，不欺负不压榨咱们女人，可我待了半年，发现该干的工作一点也不少，除了吃饭住房外，拿到手的基本薪都不够星际越迁一个来回的。哦，这地方的女人也有野蛮的，她们有犯罪的，有打架的，还骂娘呢！”

　　她们俩老乡见老乡，聊得开心起来，剩下范先春笑呵呵地听着。

　　“诶，你为什么来先蚕星？”迟姗问老乡。

　　老乡的表情僵了下，不自然地笑了笑，“我在孔子星其实有份不错的工作，也是类似仿生系统的开发员，赚的不说很多，自己花销带孝敬父母也够了。但我妈……我们家特别传统，不允许女儿独立生育，她给我两条路，要不结婚生孩子，要不就直接养我侄子。我不乐意，看到先蚕星对女人好，就来了。诶，你呢？”她问迟姗。

　　迟姗的情况和老乡不同，“我纯粹就是不愿意在那儿生孩子。”

　　“可是不管在哪儿，感觉都没有天堂。”老乡这句话让迟姗沉默，却让范先春笑出声，“你笑什么？”老乡不乐意了。

　　“要找天堂很简单，去提供天堂的仿生系统，或者找安乐死的地方，等着小天使扑棱着翅膀接你上去。”范先春指着远处的人群，“所以，如果姬远野下台呢？情况会好起来？”

　　这两人不语，她们给不出确切的答案。她们甚至也明白，姬远野下台与否，对先蚕星的未来没有任何影响：天穹断裂、低温席卷、一片漆黑，生命万物都被冰封……姬远野不是向阿尔忒弥斯献祭的伊菲革涅亚，不能换来天地焕然一新。

　　“我……我也不知道。”半晌，迟姗喃喃，“我也知道这不是最终的法子，我们只是无法忍受这里的生活了。我们变卖了家产，经过层层关卡来到先蚕星，却要忍受这里灰蒙蒙的天和外面的冰天雪地，成天生活在一口口锅盖下。我们被告知有自己的征途，要突破现有越迁技术的局限，找到更宜居的地方……可谁知道那地方在哪儿？上个皇帝姬修远不都为此搭上性命了？就算找到了，我都多大了？我的一生难道就剩下灰色的机械的生活？为一个虚无缥缈的计划做工蚁？”

　　范先春叹了口气，透过窗户看天穹之外，那颗小小的白矮星“勇气”已经在先蚕星的自转后到了背面，漆黑的天空上有几颗湛亮的星星。如果人性中乐于奉献、为理想牺牲自我和为成就大众而献祭自我等高贵品质如同这几颗感人的星星，那极度的自私自利、虚伪、幸灾乐祸和歧视等等不光彩的一面如同宇宙中看似寂然的黑洞，燃烧着、吞噬着……可能会有湮没的那一天，但在座的诸位怕等不到。

　　“我为了理想来到这儿，但这里无法成就我的理想。”老乡也说。

　　神情还有些落寞的范先春听到，“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并不完全是为了躲避或者享受而来先蚕星，我……想要一个完美的国度，或者，她不需要那么完美，起码她不必日日夜夜被笼罩在忽然有一天降临的灾难上，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去达成一个人人平等互助、充满大爱的女性星球。而先蚕星的科学家推测，白矮星仅仅有不到一百年的时间能挥发余热，它本来就是恒星爆炸燃烧后的残骸，它有三十亿年的生命，却只愿给先蚕星区区几百年。”老乡无奈地摇头，“我不该说，‘它只愿给’这种话，我只是觉得……这一切不公平。”

　　“恰恰，这一切是‘公平’的结果。”迟姗接话，“那些四季如春的星球、遍地都是富饶稀缺资源的地方就被‘公平’了。姬催晓没法子，才开辟了这块勉强供女人生存的地界。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开创了一种‘母平’。”

　　范先春最后问，“你们为什么不回去呢？先蚕星对移民返回挺宽松的。”

　　那两人同时剧烈摇头，“我才不回去呢……”

　　“人性里是不是还有一条儿：没有比自己待的更烂的地方了，也没比这更好的地方。”范先春开玩笑道。

　　“哈，大概吧。你呢？为什么移民到这儿？”迟姗问她。

　　“我不是移民到这儿，是回来。”范先春起身，“很高兴听你们说了心里的大实话，先蚕星物产没那么丰富，但能让人说两句实在话。”

　　她离开茶馆，朝姬远野住处的反方向走去，不算宽阔的街道两侧，阳台上有点缀着灯光的人用餐，街心花园三三两两的人在开心聊天，远处天穹轨道的飞行器的噪音渐行渐远，正前方的方顶建筑上不时有人停机下坪——这是先蚕星第一座“交心堂”，人们可以来此互相倾听，或者和神祇姬催晓交心。

　　由巨型交换机带来的风声柔腻，范先春摸摸被吹热的耳朵，乘坐公共飞行器到达西区的星系驻地。她通过层层核验，到达地下的“局域”——与星系联盟保持延迟通讯的地方。

　　范先春没着急进入“局域”的交流仓，而是给自己倒了杯上次喝胜的酒，饮了半杯，她深吸口气，进入交流仓，戴上头罩，确定位置、接通所有传感器……

　　她没有进入睡眠，但有种身处梦境的轻飘飘的感觉，除了眼前那栋黑影，其余背景都是雾蒙蒙的。耳旁是真切的海风声，海浪似乎拍在悬崖又被溅碎。范先春却轻车熟路，她在那栋楼入口处停下，随手拨风铃，清脆的碰击声在楼内传荡，“老师，请问我可以上来吗？”

　　过了会儿，楼上传来个女童的声音，“可以，请进。”

　　范先春推开门，穿过似乎存留海鲜气味的厨房，从转角楼梯走上，到门前时，她的心脏也开始加速跳动。女童在屋内说，“今天没有蛇吓你了。”

　　范先春这才笑了，推门进屋，身着长至脚面的异族淡红袍子、头戴鲜红发枕的女孩回头，一张沉静面容上点缀着野性而智慧的眸子。女孩手持铜壶，对范先春点点头，转而继续往竹筒里加着牦牛油和盐。

　　范先春看着她似乎镀上圣光的背影，眼里渐渐露出丝狂热，随即又收回眼神，只垂首候着。

　　“以前我问过你一个问题，如果一位妻子善良、温柔、极富同情心和宽容心，她注定要在不断嫁人和生育的泥潭里沉沦，而她的丈夫却丝毫不体贴她，反而暴戾愚蠢，总是将她打得死去活来。作为妻子的女儿，你有一只咬人不见形、杀人不见血的毒蛇，你会怎么做？”女童不饮茶，只是将酥油茶倒入杯中，再双手捧杯置放在柜上。柜上有古老的相片，但范先春总看不清那是谁。

　　“记得，我说，将蛇放在她丈夫的床上，带着母亲远走高飞。”范先春抿唇，再松开，“可您说，没有远走高飞的选项。外面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于是，你回答，‘那就去找别的蛇，不会咬死丈夫，但保着他半条命，让妻子即不用再嫁人生育，也不用挨打。等到女儿有能力带她远离时，再放出第一条蛇。’”女童说完，稚气未脱的嘴唇上露出梨涡，她看着范先春，“她和你的选择一样。”

　　范先春睁大眼睛，随即露出了然而激动的笑，“那么，她最终会选择哪条路？”

　　传感器带来的痛觉让她眼睛一花，睁开眼，那栋屋子不见了，海浪也听不到，范先春躺在“局域”的交流仓中，她失望地摘下头罩，最后轻轻问空气，“只有我爱你还不够吗？”

全本小说尽在乐读小说网！乐读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