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眸瞥了眼尚未回过神的七公主，眉梢一扬，尽显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众人尤其是那些个家中有待嫁少女的大臣，闻言纷纷松了口气。幸亏这楚相是在开玩笑，不然自家女儿该如何是好？

　　皓月当空，长风掠过，带来阵阵酒香，渲染出和乐融融的繁华景象。

　　筵席展开，才华横溢的天子率先举杯，趁着兴头，赋诗一首。

　　酒香浓烈，管弦绕耳，歌舞升平，熏得众人均是面容微红。

　　松酿本就不胜酒力，偏偏又嗅觉超群，光是满室的酒气已然让她头脑昏昏，摇摇欲睡。

　　楚槐卿抬眸望去，便见少女撑着沉甸甸的脑袋，露出半截藕臂。一双美眸半睁半闭，好似下一秒就会栽倒在食案。

　　他轻笑一声，唤来婢女，悄悄嘱咐了几句。

　　松酿正苦苦挣扎之际，眼前突然出现一穿着簇花小锦袍的宫女。宫女毕恭毕敬地蹲下身，将手中的碧青色盅放下，垂眸轻声道：

　　“七公主，这是解酒汤，你喝了会好些。”

　　松酿眨巴眨巴眼，悄悄打了个哈欠，努力提起精神，微笑道谢：“谢谢你。”

　　“是楚相吩咐奴婢端来的。”

　　宫女说罢，收起手中的食碟，行了一礼，脚步轻盈地退了下去。

　　松酿一抬眸便望进一双笑意盈盈的眸子。

　　众人的视线都聚焦于庭中翩翩起舞的歌姬，只有他们二人跨过千山万水，始终目不斜视，直直望着对方。

　　松酿只觉心底某处软得一塌糊涂，叫人分不清那是什么。

　　只知道在那里，有长明不灭的灯火，有不离不弃的坚守，有至死不渝的真心。

　　同样没有被歌舞吸引去目光的还有赵佖，因为比起这年复一年媚俗的表演，他更关心妹妹的安危。

　　看见楚槐卿对嘉季无微不至的关怀，他心中甚慰。

　　身为哥哥的他不能保护嘉季一辈子，若能替她寻个好归宿，也算对得起泉下的父皇母亲。

　　只是.......他扭头望向正和湘贵妃谈笑的官家，目光隐隐泛着担忧。

　　只是官家如今对楚怀如此忌惮，会答应这门亲事吗？

　　若嘉季嫁给他，那自己就会被自动归为楚怀之列，届时楚怀的权势会更加强盛。

　　官家自然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人凌驾于他之上！

　　何况如今，官家与楚怀看似还维持着君圣臣贤的表象，但两人政见上的不同早已初见端倪。

　　久而久之的争执积聚下去，迟早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君臣一旦生了嫌隙，就如破碎的铜镜，再难恢复如初。

　　刚刚官家出言巧妙阻拦楚怀询问嘉儿的心意，就足以说明，他并不想将嘉儿嫁去楚府。

　　至于这其中的原因，除了童贯等人的挑拨，自然离不开自己的助力。

　　他如今身为枢密使，一旦和文臣走得过近，就必然惹人非议。

　　之前，楚怀为了嘉儿身份之事频繁出入王府，这些事必然会被小人添油加醋传到官家耳中。

　　自古，官场之道，盛极必衰，亘古不变。

　　这楚家风光的日子实在惹人艳羡，便有无数小人想要暗中摧毁这无上的荣光。

　　楚家如何他可以不在乎，可嘉儿，他如何能忍心她再受颠沛流离之苦？

　　他将目光从笑容明媚的少女身上挪回，端起金樽一饮而尽，眸中闪烁着晦暗不明的神色。

　　松酿对哥哥的顾虑毫无察觉，一颗心都系在面前的解酒汤上。

　　汤汁澄澈，喝起来酸酸甜甜，甚是可口，和她平日里喝的那些截然不同。

　　当然，她其实也没喝过几次!

　　终于，歌舞表演结束，众人在官家的带领下移步庭院，观赏圆月。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小侯爷凑到松酿面前，摇着手中折扇，笑容浅浅，殷切道：“七公主，我是安定侯的儿子——路远和，有幸邀请你一起赏月吗？”

　　松酿隔着众人望了眼楚怀，见他正忙着应付群臣的问候，眼眸暗了暗，咬唇道：“好。”

　　庭院内，奇石堆砌的假山盘踞在高处，溪水环绕其中，缓缓流淌，带来一股清冽的气息。

　　庭中各色菊花争奇斗艳，开得正盛，与明月交相辉映，意欲一较高下。

　　良辰美景，佳人在侧，路远和用余光打量着漫不经心的松酿，指着脚下一丛明晃晃的千瓣菊询问道：

　　“七公主，觉得此花如何？侯府后院种了满园的芍药，花开时明艳动人，让人流连忘返，比之这御花园也丝毫不逊色，七公主可有兴趣过府一赏?”

　　松酿蹲下身，抚着明黄色的纤细花瓣，翕动鼻尖细嗅其香。

　　“纵然芍药明艳无双，我却更爱这寂寂无名的秋菊。”

　　月光如水，倾泻而下，散满少女柔和的面容，为其蒙上一层神秘的轻纱。

　　长发如瀑，被晚风轻拂起发梢，垂落少年的手背，惹得一阵轻痒难耐。

　　路远和怔怔地望着少女倾城的侧颜，眼睛一眨不眨，凝神摒息，生怕自己一个粗鲁的举动就惊了月下仙子。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他喃喃道，神情恍惚。

　　“说得好，只是路小侯爷，老侯爷刚刚正四处找你，说要介绍蔡府的四姑娘给你认识。”

　　楚槐卿负手而立，挑眉看向一脸痴迷的路远和，微微拧眉，面容在清辉下更显孤冷桀骜。

　　“真的？那我得赶紧跑了，你千万别说见过我啊！”

　　路远和闻声色变，声调陡然飙升。松酿尚不及与他挥手告别，后者便已如过街老鼠一般慌忙逃窜而去。

　　松酿收回目光，投向面前似笑非笑的男人，站起身，挑了挑眉。

　　“你又唬人！不过这蔡府四姑娘是何许人也？当真有这么骇人？”

　　少女瞪大了一双波光粼粼的眸子，在流光下清隽动人。

　　楚槐卿上前一步，垂眸一笑，带着三分邪气，痞痞道：

　　“谁叫他不识趣，这蔡四姑娘，可非比寻常。她最大的癖好就是......相扑，据说在家中养了一批相扑艺人，天天与之切磋技艺。”

　　松酿会意一笑，朝那道透着惊慌的背影望去。

　　“难怪他那般神色......没想到这蔡京还能养出这样剽悍的女儿。”

　　“如此剽悍，谁人敢娶？所以这左中丞最大的心愿，就是将这个四女儿嫁出去，为此给出的彩礼也是丰厚异常，连许多世家子弟都动了心。”

　　少女眸光一转，乜斜一眼正在咋舌的男人，邪邪一笑，打趣道：

　　“连安定侯都看得上，想必是相当丰厚，那楚相就一点没动心？”

　　楚槐卿瞟她一眼，低头采了一朵开得最明艳的秋菊，簪在少女墨色的发髻处。眉目轻扬，笑容浅浅。

　　“若非我早已心有所属，可能也会动心。”

　　“那是我挡了你的财路？”

　　晚风轻拂，掠过草木，带来无尽馨香，酒不醉人人自醉。

　　男人望着面前浅笑盈盈的少女，目光澄澈，那里面住着一个身子窈窕的女子。面容清隽，眉眼如画，在月光下更显幽黑。

　　“我的意中人，千金不换。”

　　周遭明明闹哄哄的，丝竹管弦不绝于耳，可松酿却将男人缥缈的话语听得清晰，一字一顿，融进血液，隽入骨髓。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中秋宫宴结束后，上门求娶七公主的世家子弟差点将王府的门槛踏破。

　　奈何七公主却迟迟没有做出抉择，坊间一时间议论纷纷。

　　有人说，这七公主在民间早已对于她有救名之恩的侠士芳心暗许，所以看不上从小养尊处优的世家子弟。

　　也有人说，这七公主心高气傲，眼光甚高，所以才瞧不上上门求娶的一众青年才俊。

　　还有人说，不是这七公主不想嫁，而是申王殿下舍不得好不容易找回来的妹妹，想要其多陪伴几年。

　　外面众说纷纭，当事人却两耳不闻窗外事，坐在庭院里荡秋千，吃着葡萄，不甚悠哉。

　　“姑娘，范公子今日又来了。”春茶轻声提醒道。

　　秋千猛地停住，松酿抬眸望向廊外，心底一紧，似有无数的麻线缠绕，勒得她一时喘不过气。

　　“叫他进来吧，总不能一直避而不见。”

　　少女神情怔怔的，微不可见地轻叹一声。漫天霞光，散落一地寂寥。

　　“好，奴婢这就去。”

　　春茶松了口气，冲到大门外，望着门外那个面如纸色的少年郎，长睫轻颤，掩下眼底的心疼。

　　“范公子，姑娘请你进去。”

　　范中掀了掀眼皮，冲春茶牵了牵嘴角，笑得客气而疏离。春茶引着他进入内院，多次欲言又止。

　　“春茶姑娘，有话说？”

　　春茶这才停下脚步，扭过头望向神色恹恹的少年，深呼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范公子，姑娘她......”

　　“我知道，不必说了，带路吧。”范中冷冷打断，似乎对她要说之事早有预见。

　　春茶哑然，目光暗淡一片，不再言语，挺直的脊背透着无比的倔强。

　　范中盯着那抹轻颤的背影，唇边溢出一抹苦笑，暗自摇头。

　　范中啊范中！如今连一个丫鬟都要来同情你，你说你该是有多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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