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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墙与浮士德(四)64

时常 2023-05-01

  6.

  他不回老家。

  妈妈说,你跑那么远去有啥好?在家的话,买楼买车都容易,工作又清闲。

  他死活不干。

  东北已经开始降温,妈妈穿一件臃肿羽绒马甲,像一尊落灰的菩萨。菩萨已经老了,有种很快就要四分五裂的痛苦。

  他在爸爸的遗像前跟她吵架,吵着吵着两个人都开始哭。他说,妈,你放心,我一定干出事业来,我把你接走享福。妈妈摇头,垂着泪眼,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她把两只手插在大腿缝里夹住,不然她就要哭天抹泪。身上一动,就感觉头晕。

  返程的时候,他坐火车。火车二十几个小时,卧铺空间逼仄,众声喧哗,他脸朝里躺着。

  妈妈那苍老的模样像一团燃烧在衣服后面上的火,看不见,灭不掉,很快地烧在他自己的身上,火烧火燎地疼。于是转身出去,在火车夹层抽烟。

  脚边是农民工的麻袋,对面是窗户。无数的平房和农田飞逝而过,旁边几个人在聊天,聊今年的收成,说什么靠天吃饭,滴灌,还有干旱。他听不太懂,有一种身在大地之外的恐惧,这种恐惧长久地占据了他。

  他发现自己是这么的悬浮,既不能飞起来,也不能下沉。学了好几年,连安身立命的本事也没有,走到哪儿都融不进去。他是最差劲的那一种颜料。干硬、生涩、涂抹不开。

  在南方第六年,他被公司派去上海出差。一行四个人,去跟大老板谈合作。

  人家唠杠杆,“一个杠杆,再加一个杠杆,八百万”,他就在旁边点头,什么也说不上来,只会笑着喝酒。

  在大酒店,他搀着喝醉的主任往宾馆走,跌跌撞撞走进大厅,突然听见有人喊他:“诶,方平?”

  他心里猛地一跳。回头看,一个白白净净,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诧异地看着他。

  他紧张地问:你是哪位?

  对面的人愣了一下,哈哈大笑:我是袁硕啊!你真把我忘啦!

  他有点没反应过来。等缓过劲儿来袁硕已经到他身边了。人家帮他把主任扶进屋,一点儿怨言都没有,还是那么热情地朝他笑:方平,走吧,咱俩少喝点儿,难得聚一回啊。

  袁硕没变太多。皮肤白,个子高,整个人像是从竹子里走出来,天生适合在金碧辉煌的地方当景致。

  他给他倒酒,他不好意思,接过来说谢谢。袁硕笑了:咱小学同学,有啥好谢的?你呀,可真是没怎么变化。诶,你现在在哪儿工作?

  他决定说实话:在广告公司做运营。袁硕哦了一声,又问:工资咋样,买房了没?家里都还好?

  面对一系列问题,他努力地做出回答。还行,都还行,嗯,没结婚,我妈在老家,我有时间就回去一趟。

  哦……袁硕仰头喝口酒,眨眨眼睛:你们公司……嗯,我知道。正好跟我们有个在上海的合作吧。

  他点头。袁硕继续说,我可以跟你们老板说,让你留上海分部。

  他本能地举起手开始抗拒,半空被袁硕拦住了。他曲着胳膊肘,轻轻地碰他肩膀:这都是我该做的。你来上海,交通方便。再一个,我家这边有一套空房,本来也要租。租谁不是租?干脆给老同学好了,你说是不是?

  他诚惶诚恐地把酒杯往下搁,杯沿碰在对方酒杯的底部:不用,真不用。

  袁硕伸手一摸头发:哎呀你跟我见什么外……你把阿姨也接过来,三十的人了,别老让父母惦记。

  他们一杯一杯地喝酒,最后他自己醉了。脸色酡红,一双手比比划划,像水浪里将靠岸的船。

  他不断地敬酒,再一饮而尽。他说,袁硕,我没看错你,你是这个!

  说着竖起大拇指。他紧紧地抿着嘴,简直要哭出来:我呀,我没有你这个好命。我可担心我妈了,这回多亏你,我能找个地方,给她接过来……

  袁硕坐在灯下,笑着说:我也没看错你。你这个人重情重义。

  他摇头。不,我不是重情重义,我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重重地拍自己的胸脯:你有啥事儿就跟我说,我豁出命来也报答你!

  那天他真的喝醉了。遇到袁硕,本来是很羞愧的。怕自己的寒酸污染了他的白衬衫,人家任何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都能刺伤他。

  没办法,他像个守财奴抱着金条似的,衣衫褴褛地守护着自己的尊严。然而对方富可敌国,哪里看得上一块金条?他明白自己没有跟人家称兄道弟的资格,连感激都是不值一提的。

  他安慰自己。袁硕给自己一套房子,也许有他自己的安排——像他自己说的,租谁不是租?人家从饭碗里扒拉下来一块肉,就够自己活一阵儿了。

  这样想着,负罪感减轻,感激之情不减。他想,人家说苦尽甘来,原来这一口甜头,在这儿等我呢。

  7.

  事实上,没有人要他回报什么。

  在上海的新岗位上,他要吃更多的辛苦。工位上突然就跟长蘑菇似的钻出来一个人,谁都得犯嘀咕。

  他妈妈来了。一看儿子瘦成这样就哭了。正赶上过年,娘俩在楼里包饺子,一个电话打过来,袁硕要跟老婆一起来吃。

  袁太太怀孕了,鼓着大肚子,夸阿姨的手艺好。妈妈高兴坏了,拉着她的手说了一堆家乡话。袁太太是上海人,听不太懂,只是微笑着附和。

  他跟袁硕坐着喝酒,袁硕说,你看,还得是咱自家人。老乡啊,朴实,不耍心眼。他抿嘴一笑:我跟你讲,别人也许对你耍心眼,我方平,不可能。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你给我脸,我给你命。

  袁硕跟他碰杯:老同学,你太让我感动了。这一次见到你,是老天爷向着我。

  开春以后,袁硕给他打电话。太太生了孩子,可是家里缺人照顾。

  妈妈从厨房跑出来,手往围裙上一抹,说,别动别动,我去吧。他争执着:你去干什么?人家多娇贵,你别给整坏了。袁硕在电话那边欲迎还拒,支吾半天:嗯……阿姨每天来四五个小时就行,我老婆爱吃阿姨做的饭。

  光是做饭,一天三顿,来回跑要花许多路费。袁硕强烈要求阿姨住在家里,晚上也好有个照应。

  他一开始还没明白是咋回事,后来妈妈回家洗衣服的时候,都腰疼得站不起来,他才明白袁硕是在干什么。

  让妈妈做饭、刷碗、哄孩子,就是去伺候月子。在上海一个月嫂月薪上万,他们是一分不要。

  袁太太身体不好,妈妈就给抱孩子,胳膊、腰、腿,那些老毛病全找上来了。时间一长,也不当外人,挨几句埋怨,甚至是骂,她也忍了——谁叫这是自己儿子的恩人呢?

  他悟出来之后,一边心疼,一边心酸。

  妈妈这么老了,伺候完自己,还得伺候别人的孩子。他这是没结婚,要是真结婚了,免费当月嫂的就得是自己的媳妇。这是其一,以后呢?他家以后缺点儿什么事儿,不都该让自己去做了吗?

  然后他又劝自己,别冲动,别生气,你还住着人家的房子呢,你有啥资格跟人家生气?你怎么敢跟人家生气?

  等月子伺候完,紧接着,又出事儿了。

  他刚回家烧洗脚水,外面有人敲门。一开门,俩穿西装的人要进门看看格局。他心里纳闷,看啥格局啊,这不是租给我了吗?

  于是他问,你们要干什么?那俩人诧异地回头看他:你不知道吗?这个房子去年就抵押给银行了,袁先生不还钱,近期将进行拍卖。

  说着俩人从皮包里掏文件。他头脑发胀,迅速地奔过去说:等一等,这是我朋友的,他租给我了。你看我能不能一直住着?我就在附近上班。

  对面一个人说,请问你们有租赁合同吗?你们的转账记录可以出示一下吗?什么时候住进来的呢?

  他稀里糊涂地回答,对面两个人微微一笑:先生,恐怕不行。

  他一把揪着对方的衣领,语气近似祈求:等一下!我,我记不住,我说不明白。我让袁硕跟你说……

  意料之中地,电话打不通,始终是空号。

  他们走了以后,他抱着脑袋坐在沙发上。旁边的洗脚水早就凉透,看着心烦,一脚就掀翻了。

  就在这样一个夜晚,他得知了自己被愚弄的事实。心甘情愿地、无怨无悔地、拍着胸脯地,他成为了别人的玩具。用完了一扔,自己还得点头哈腰地说谢谢。

  快三十岁了。做了半生惊弓之鸟,飞来飞去,还是被一箭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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