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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77.十三癫150

陈徊 2023-05-03

  没日没夜的灌着家酿的粗烈酒和自个卷的草烟,早年金贵的要命的喉嗓在这般活不下去的年岁没甚用处了。

  我点燃昨日抽剩下的半截草烟,深深地吸了口,满腔清苦味,呛咳两声:“回家过年吗。”

  “今年不回。”假道士收拾好他做活的行囊挎在肩上,问话不带疑问,他爱将心知的事再三询问确认,多疑性子耐猜忌,“你呢。”

  我看了他生的还算好看的脸因为湿寒皲裂开的细口子,没搭理他。想大概他等了几秒,才呼出了口热气在寒夜里白腾,甩上门将手插进衣兜里,缩着脖子耸着肩踏进了雪天里。

  算了吧,哪有可回的地。

  年前个把月,南下的寒潮冻住吴地的柔意,风刃道道割人,我抱着羽绒服依着那外朽的门槛栏,拆了盒摔炮,往露着黄皮肚子的土地上一个接着一个的扔,干草叶子被炸得稀碎。

  迸开的碎叶四溅,划破我的侧颊,渗流一行血。身上一件薄袄,人在风里被冻得木麻,倒也不疼,回屋里接把水洗掉血痂,寒天凉水的冷意针扎似的,刺的人不住打嗦。

  瞄了眼客厅墙的老钟,到了时刻。

  掂量着接了杨家新丧的哭娘戏,年前赚点过节的底子。我换了身衣服,吞了药,夜里提着灯摸黑过去,老远听着和尚盘腿坐八仙桌叠搭的“高塔”上诵经的声,我不自默笑。

  那是专做给小鬼看的戏。

  昏黄光从屋里往外照,我就着亮光瞧那对着大路的和尚一头长黑发盘在脑后,阴影罩着他的颊面,看不太清样貌。要说寻常的同道单从诵声没法确定是否为道里的熟人,可那塔上的哪是一般人。

  我熟的假道士自接了那户陈家人换的新拂尘后再没接过假和尚的活计,偶尔哪些人家请不到有单脚跃跳上塔本事的好和尚非要他一展手脚时,财礼到位,道士照样换僧服办妥。

  不过只先谈妥,他蓄了发,到底还是俗的。

  这是俗成的规矩。

  心里头大概猜的八九,这合州城东一片白红的生意,基本全揽在道士一人手里,我也不过偶尔分点残羹。

  囍的合生辰八字、定吉日良辰的掐算,丧的探风水福荫地、拟出殡日讣告、头七喊灵等等的活计他一人全包都办的妥帖圆满。

  杨家的领路人绕过桌旁的白蜡烛送灵路,道士念经的声未停,不急不缓。我也依规矩不抬头瞧扮做和尚充数的道士,当做陌人不相识。

  常哭娘的戏子被请进门,认出曾在台下看他唱戏的心善的陈先生正守着香炷。这几天正好碰上南下的寒潮,屋里刮的堂风吹得香灰断散,扑的我侧脸的裂口子生疼。

  满堂白绸幡猎猎作响,香灰被吹得散了满桌,披麻戴孝的年轻人赶紧上前给陈先生收拾,我往旁退开两步,瞧着那男人忙活。后生人忙道歉,急的口齿含糊,陈先生始终未正眼看那后生,神色淡淡的拂去长衣粘的灰站起身。

  引戏子进屋的婆老赶紧领着帮倒忙的小辈们退了出去,待屋门紧合,屋里除风鼓声外静得唯有死气,也唯有那阴重的灵位与细香我见得多。

  黑衣的陈先生先转过身来,认得我似的,轻缓地道了句:“来的早。”

  立在侧旁的我怔了好会,满脑子竟全是陈先生的嗓音顶好,是个好的胚子,转念一想陈先生哪能落到唱戏的地步,才悻悻得无声笑起,老实地回了句:“再晚点夜里要是落了雪,封了山路,就上不来了。”

  “上不来,就白白浪费了。”我也不好问,陈姓的先生又和这杨家人的关系。

  亲戚,近邻,朋友,或许其他什么。

  拔了断灭的香与烛,陈先生点了新的三并插进灰鼎里,我不做声地盯着他做,待做毕陈先生坐回蒲团上,啜了口应当已凉透的茶。

  “来坐。”

  我对他的招呼不知何意,很快挑了块陈先生桌对面的蒲团,盘腿坐下。

  “快过年了。”陈先生放下瓷杯,瞥了我胸前的白花,无厘头地谈起,“你的嗓子全坏了。”

  “喝酒抽烟,不好的习惯全染上了。”我咧开嘴尽力笑得自然,操着坏损的嗓腔,“哭娘实际用不着多好的嗓子,我这样的能过活就成。”

  昏暗的里屋,陈先生始终没抬眼正瞧我,他自顾自地瞅桌上的圆口瓷杯发愣,指尖碰着杯壁。我隐隐觉出陈先生的情绪不对,他周遭死气重的仿佛不是个生人。

  他早就不像是个生人。

  胸兜里留朵方才在院里随手摘的水栀,被风吹雨打冻得蔫了,我嗅到陈先生鬓间开的正好的水栀,一丝丝的散着腻味的香,缠着苦茶的味。

  陈先生生了一副和善柔温的好貌,又持着漠淡无心的样态,打心底里敬畏这曾把他和道士捉去的人,这完全查不清看不透底细和心思的怪人。

  同样的黑衫白裤,陈先生的腰背懈松,满不在乎杯中茶水的寒凉,一口口的喝,误入嘴中的叶片也不吐,全都咽下。

  哭娘时辰往在半夜、凌晨,还需隔屋摇铃大舞的道长临场掐算定下。我看窗外天尚亮时候未到,辞别想往别间去啜茶养精神,也问问杨家人这亡者的生平和挂念,好编套戏词出来。

  他又留了我,说当年家里人置办年货,旧渡里还凑钱请了戏班,他身子不好跟不得闲来无事去看了场戏。他说的这事我倒还记得,约莫是前年,班主贪钱又好吃喝,就被请了来这山下的一个四面围水的村。

  那日唱的好戏的早早寻了后路投了更有前程的戏院,我才堪得了登台展喉的机会。那头场戏还未开场,我在临时搭成的妆间理袖,听跑腿的小童兴高地嚷叫,道外边落了鹅毛雪。

  我登台果真感觉寒冻。那戏台临造的简陋,四角吊了白炽大灯明明灭灭,台后发电的柴油机隆隆震耳,戏台下不见长凳观座,连平常最爱利商贩走卒也哈着热气赶忙收摊。雪掉的又快,没一会铺满了人家的黑瓦檐,密的迷人眼。

  脚下的樟木板吱嘎作响,打吹的师傅手冻得通红,这野戏本也就没有定章,变调算是新颖。彩绸盛不住积起的湿雪断了三四根,我心平的唱,才见台下一柄黑面的伞在白茫雪中。

  他将伞面后倾,露出他毛帽未遮住的半张脸,摩挲着双手,拢紧颈口链扣,忽的又蹦跳两下,模样滑稽奇怪,却符合常理。他好似路过,我偏觉得他认真地看戏。

  不懂戏的班主钱迷心窍,旧渡的村长来商量歇两天过了大寒雪再登台开场,班主偏心疼那按日场次的钱资,一口咬死说不打紧能演。

  既收聚财钱,行里道中必得守规。

  于是,我忍着寒冻,硬着皮脸,撑着僵麻的粉面,戏词一字一句的唱。

  我谈起那夜头回唱独戏见他台下观戏,笑道大雪天里那柄黑面的大伞竟是我撑场的唯一底气。

  道士在半场赶来前,那畏缩在羽绒服帽里的人站在雪里,通身都是黑的,他探出的手掌接雪的手却白的不像话。

  像个亡人。

  倏忽他笑说他早年落下的病根,年岁愈大愈体寒怕冻。陈先生这辈子在冬日里极少往温低的北方走,他在南吴地的温软水乡大的,早惯了。

  我对外常敷衍,说是自小学戏,各类曲戏皆能唱上两句,名目更记得紧牢。实际我并不曾正统的学过,更无领进门的师父,幼年爹娘跟在戏班子里打杂活,我也跟着听多看多就能唱两句。

  名角儿曾夸过我得了一副天赐的好嗓子,肯下苦工肯练也该有一番名堂,反倒是爹娘,伺候着戏班偏瞧不上戏子,暗里总说道戏人供玩,下贱的很。

  早年,为了谋命,确实如此。若是干净清白的靠本事过活,也没什贵贱的分别。

  戏班倒散的那天黄昏,我被喊去领了工钱,年老风骨犹在的老班长郑重其事的同我告别。我租了间单身屋,独自住着。

  “土话总是难学。”我向陈先生说笑,“音调、词语,多变又拗口。”

  不知是真心还是客套,他同人交谈时常噙着笑:“我瞧你说的这般好。”

  “倒像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后生。”

  心下一凌,仍谎称北边下来谋生的异乡人,有心学精东南陲城当地拗口难辨的吴音,坏了嗓子,只好为求生计替不肖子孙哭娘喊爹、撑死人场面。

  我打小晓得本地哭娘的方言戏丧葬白事不重调韵,唱词也无需多齐整或辞藻修饰,哭腔气足,裂肺撕心的哀恸鼎沸为要。

  他们需的是旁人听这声泪俱下的嚎哭应付面子所言发的赞叹,与亡者不知真实与否的魂灵慰藉。

  二人没什话可谈聊,有的没的唠,心口窒痛难忍,才知又犯了老病,心不在焉的听陈先生念往日戏台的情景,灌了口纸杯里凉透的岩山茶。

  我曾被一帮人捉去过,没日没夜地跪地唱戏,白日被人扣着喉咙灌下怪味的水,被丢在一旁趴地难入眠,空空耗着精神和肉血。我能见着些不太干净的东西,我不敢外说,大多人也不信。

  自儿时被井里的小鬼吓过一回,又碰巧目睹爹奸杀邻家的大伯,又拖尸丢入后山的沟崖,但凡听见类似人体摩擦地面的声,我便不住的重想起大伯那清俊面庞沾满红红白白的液体和他原本温柔含笑的眸中溢满的死气和怨恨。

  因此患有惊厥的毛病,又或是难解释清的疯病,常预见些事不关己的琐杂小事。梦里我的戏服被群人撕碎,脸上的妆面被粘稠的液体花的一塌糊涂,无数人扼着我的四肢,抠着我的喉嗓却要我唱曲。

  那曲又是早年戏子在床笫间伴着起伏所呻的娇*嗔调,待欢愉之事尾音绵长,朝云暮雨之中媚声吟来的调情最教人面红耳赤。

  并非欲旺欲求的人,自是苦痛不堪。我晓得我在惊恐些什么,我只怕梦中的事成了真。

  在戏场官场中,多是贵人达官重金买一夜风流。

  东南靠海的地冬里天暗的极早,六点前已黑完全。我远远能够听见哪儿办事点燃的烟火在迸发一刻的响声与在夜空中灿烂转逝的窸窣。

  俗里约成的规矩,但凡街里邻坊年节办丧,前家后屋不燃亮灯不点炮仗不放烟火,无论与谁家再有仇有怨,至殡后个月送灵路成前绝不扰逝者魂灵。死者的恩怨由魂灵带走,生者的是否冤有头债有主。

  “你可会合州词调。”他又问,像是认定了我扯了谎。

  我知骗不过他,低眉颔首:“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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