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周上课的时候，教授发现杨军缺席了，便问了一句。方嘉玉有些低落，闻浅就替她回答了：“杨军死了。”

　　“死了？”教授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时变了神色。

　　闻浅解释道：“他没有背叛Father，他是自愿死在了虚拟世界里。”

　　教授不理解，怎么会有人愿意死在那么无趣的虚拟世界，还嘀咕道：“莫非他一心寻死不成？可上周他明明没这个倾向。”

　　方嘉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您是说抑郁症吗？”

　　教授反应过来，“对。”

　　“杨军他不是抑郁症，”方嘉玉说，“他在……虚拟世界里爱上了一个人，那个人死了，他就不想回来了。”

　　说到“虚拟世界”四个字的时候，方嘉玉故意放轻了语气，她知道闻浅这么说是为了掩饰那个世界的异常，而她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跟着闻浅一起掩饰。这其实是不正确的，她回到Grilia后应当立即将那个世界的异常上报给Mother，可是她没有。不仅是她，另外两位从那个虚拟世界里出来的玩家也没有上报异常。

　　方嘉玉其实也认识那两位玩家，Grilia的人其实并不多，而大家都活了太久太久，基本上也都相互认识。那两人中，一位有些深居简出，将生活管家视为唯一的伴侣，另外一个人是典型的Grilia人，和杨军是同类人。因为都经历了那个神奇世界的缘故，方嘉玉至今还与那二人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他们都默契地没有谈论那个世界的异常，而是分享着自己的经历。

　　教授听说杨军在虚拟世界里爱上了一个人，非常惊讶，也完全不能理解。

　　课后，闻浅与方嘉玉又去见了那两人，他们经常有“交流会”。方嘉玉自从回到Grilia后，也就只有在交流会上才会变得神采飞扬，好像她所有的快乐情绪都留在了那个世界里。

　　交流会结束后，方嘉玉和闻浅一起回家。路途中，方嘉玉开玩笑地提起：“感觉从‘游戏’里出来后，一直都有些不适应。”为了防止Mother发现异常，他们将那个世界称之为“游戏”。

　　闻浅说：“那你还想再去游戏里吗？”

　　他们其实还能再次回到那个虚拟世界，只是一直没有准备好。方嘉玉一回去，就会想到死在自己怀里的土土。一开始她还报以幻想，问闻浅能否回到自己最开始喂养土土的时候，但闻浅告诉她不可能。

　　“时间一直在向前，”闻浅说，“毕竟已经是真实的世界了。”那个世界并没有关闭，Grilia里的人都能进去，只是他们不能自由选择身份，只能随机穿越到意外死亡的角色身上，脱离世界的唯一方式也是死亡。

　　之后，又有人进入了那个世界。每个曾经进入过那个世界的人都加入了交流会，如今参加交流会的人已经达到了十人。

　　又过了一个月，方嘉玉跟闻浅说，打算再进入那个世界中。闻浅答应陪她一起去。

　　再次回到那个世界时，仿佛一切都已经变了。世界再也不存在五大家族，一切收归国有，但特权依旧存在。

　　闻浅和方嘉玉来的时间非常凑巧，他们穿越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正值战争前夕。平民为了选举权而游行示威，国家的每一处地方都隐约有火星迸发。这是混乱的转型期。

　　闻浅一来便与方嘉玉走散了，找她的途中遇见了高飞，他也是玩家之一。高飞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来到这个世界的，交流会上的许多玩家都是如此。他刚穿越便在街头遇见一群人游行，Grilia没有游行，更没有人表达不满，他觉得很新鲜便跟在这群人身后。

　　玩家与玩家之间都是有感应的，因此闻浅很轻易地便在游行的人群中找到了高飞。得知闻浅要去找另外一个玩家时，高飞兴致冲冲地答应与闻浅同行。

　　找到方嘉玉后，方嘉玉对人们的游行很是不解，她说：“这里的组织形式都太落后了，所以才会产生分配不均的问题。”

　　高飞也说：“Mother就很公正。”

　　Grilia的所有分配都由Mother完成，从未出过什么差错，更没有人不满。

　　闻浅说：“他们把资源都集中到少部分人手中，跟Grilia又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Mother并非人类，而是人工智能而已。”

　　高飞反驳说：“Mother是公正的，而且Grilia没有私有制。”

　　闻浅笑了笑：“可本质不都是这样？他们的人生由特权阶级决定，你们的人生由人工智能决定。”

　　方嘉玉小声说：“人工智能是人类知识的极致延伸，它们会带领我们走向更好的生活。”

　　闻浅久久地看着她，直到把方嘉玉看得有些不自在，他才说：“这样就能掩盖你们被人工智能奴役的事实了么？”

　　高飞不太高兴，“什么叫奴役？人工智能只是Father管理社会的工具而已。”

　　“哦，”闻浅不在意地应了一声，“可是你们所接受到的知识和信息，不都是由人工智能筛选出来的吗？被困在信息茧房中，被大数据算法决定命运的人，不是你们吗？”

　　高飞说不过闻浅，只好道：“什么你们你们的，你跟我们不一样吗？”

　　闻浅眨眨眼，不再像刚才那样咄咄逼人，而是有些狡黠地笑道：“是一样的。”

　　高飞“哼”了一声，没有再为难闻浅。可一旁的方嘉玉看着闻浅的神情，分明觉得，闻浅想说的是：他和他们不一样。

　　三人会合后没过多久，战争就爆发了。原来是高层为了转移内部矛盾，便组织了向外扩张。这一次，闻浅三人是身份普通的平民，都被抓去了战争动员。方嘉玉去了医院当护士，闻浅与高飞则被送上了战场。

　　高飞从未经历过战争，有人死在他面前时，他也不理解死亡，只是兴奋得有些过了头。

　　第一次上前线，高飞和闻浅都幸运地活了下来，打扫战场时，高飞还处于亢奋状态，脸上被溅到的血迹已经干涸，随着他夸张的表情动作而裂开。

　　“闻浅，原来这就是战争，我只在书里见到过，没想到是这样的场景！”

　　闻浅有些不以为然，高飞会这么兴奋，纯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死不了。

　　战场上很容易疲乏，如果没有一个坚定的信仰，大多数士兵都坚持不到胜利的那一刻。闻浅他们是发动战争的一方，政治家们将不正义的目的包装为正义，将一批又一批平民的孩子拉到战场上去被吞噬殆尽。为了稳定军心，在高层的默认下，宗教如同野草一般席卷了整个国家。

　　高飞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去信仰一个伪神，甚至觉得他们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来世的想法非常可笑。闻浅听后，只是歪着头，问：“你们不也信仰着Father吗？”

　　长期的战争让他变得脏兮兮的，只是眼神清澈得过分，高飞不知怎的，移开了视线，不敢看闻浅的眼睛。

　　“那不一样，”高飞说，“Father是真实存在的，祂让我们免于苦难。”

　　闻浅问：“那你见过Father吗？”

　　高飞说：“没有。”说完，他愣住了。不知想到什么，又急切地补充道：“但Grilia的一切都源于Father的神迹，如果祂不存在，那么我们所享受到的一切又该怎么解释？”

　　闻浅笑了笑，“谁告诉你们Grilia的一切都源于Father的？”

　　高飞一顿，涨红了脸：“当然是「母亲」说的，她是Father的化身。”

　　闻浅一哂，没有再说什么了，可高飞还是觉得很愤慨，他不知道心中的怒火源于何处，只能将其归结于闻浅对自己信仰的怀疑，于是他们便打了一架。高飞身材高大，闻浅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两个人在泥土里滚了一圈，闻浅鼻青脸肿，却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起来。高飞知道他在嘲笑他，更加愤怒道：“你对Father不虔诚，等回到Grilia，你迟早会被处以死刑的！”

　　闻浅啐了一口血，仍然笑道：“我可不会对我没见过的神迹保持敬畏。他们信仰宗教，和你信仰Father，你们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你嘲笑他们，倒不如可怜可怜自己，都是一群被骗的糊涂虫。”

　　高飞根本不想听他说话，扬起拳头就要砸下。这时闻浅突然说：“这里发生的一切Father都不会知晓，所以就算回到Grilia，我也不会被处死。”

　　高飞一怔。

　　闻浅满身伤痕，却歪着头看向他，眼神颇有些天真，却又像是在可怜他：“仅仅是质疑祂，便要被处死，一直生活在被监视中，你还不如他们呢。”他们，自然指的是被拉去送死的士兵。

　　高飞气得浑身发抖，一拳拳地砸向闻浅，一边叫喊着：“够了！不要再说了！”

　　回到Grilia后，高飞几乎是踉跄地爬出了营养舱，像个孩子一样蜷缩着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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