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那个下午良宏抱着良琪在楼下散步。陈文琴在家做饭，良元跟着两人下楼，拎着良琪经常玩的电动小兔子。

　　再婚之后良宏很少再把他当做元祐瑛，也不再固执地把他装扮成女孩子的样子，对他说奇怪的话。但与此同时良元的存在似乎成了可有可无。

　　漫骂和拥抱总是同时出现，爱和恨本来就是同一样东西。良元早已习惯在接受父亲疼爱的同时承担他的恨意，因此当两者同时削减的时候，他甚至感到寂寞。

　　——因为我变得越来越不像她了。

　　下城町巴掌大块地方，但凡出点新闻左邻右舍都能马上知道。良元并非良宏的亲生儿子算是个秘密，但他妈丢下老公孩子跟野男人跑了这事当时闹得人尽皆知。

　　从小良元就是同学嘴里的 “没妈的孩子”。一开始他还会回家跟良宏诉苦，当发现此举只会引起对方“疯癫” 之后便闷声不吭自己去教训那些招惹他的学生，就这样逐渐成了问题儿童。

　　有了新的妻子之后良宏对他愈发没有耐心，但凡他成绩不好或是惹出一点麻烦就会受到责打，但这并没有让他好起来。

　　进了寄宿学校之后逃课和恶作剧更是成了家常便饭。良元在学校里混出了点名气，开始带着 “好兄弟” 上街游荡。良宏忙于照看刚出生的女儿对他不闻不问，仿佛按时给学费和每星期让他回家就已经是能够为他做的全部。

　　尽管如此良元很喜欢良琪。

　　这个小小的生命带着祝福降临到这世上，所有人都对着她笑，而她也笑呵呵地对所有人，包括哥哥。每次对视良元都能从那双眼睛里感觉到她对自己的好奇，喜欢，和纯粹的信任。

　　——妹妹和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同。她不会怕我，疏远我，不会视我为累赘，当我碰她的时候他她也会咯咯笑着回握我的手指。

　　良琪长到三岁还是喜欢跟良元玩，尽管母亲几乎不怎么跟哥哥说话，每周见面她还是会跑过去抱着他的腿撒娇。

　　这令始终僵持着的家庭关系稍微得到缓和。良元在家不再阴沉寡言，良宏带女儿下楼散步的时候偶尔会捎上他，陈文琴对他也偶尔有了笑脸。

　　一切好像都在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直到那一天。

　　163.

　　金钰：“我记得你说过你妹妹是在你出车祸那天出事的。”

　　良元：“是。”

　　金钰：“同一场车祸？”

　　“嗯……” 良元把手从浴缸边上放下来搁在金钰的膝盖上，“那天我爸带我们在小区里散步，突然物业有事找他，他让我带良琪去健身场附近玩滑梯自己走了。那时候有个在玩跷跷板的小孩，我记得很清楚，在吃一根柄很长的棒棒糖，彩色水果图案的那种，良琪也想吃。”

　　金钰：“然后你带她上街买糖了？”

　　良元：“离我们家不远的地方有个学校，学校后门有零食店卖这种棒棒糖。那天我正好带了钱，就想骑电动车带她去买糖，来去五六分钟也不怕被我爸知道。”

　　金钰：“未成年可以骑电动车？”

　　良元：“我们那块儿有好多高年级的初中生都骑，几乎没人管，不过要是被我爸知道我带着良琪这么骑车肯定会打死我。”

　　“难怪你会觉得是你害死了你妹妹。” 金钰大概猜到之后发生了什么，一时间也无言以对，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一个未成年人带三岁小孩骑电动车上街是要被带进警局联系家长的。

　　然而良元接着道：“其实我以前也偷偷载她出去兜过风。我爸忙的时候会让我带她下楼玩，小区里健身的地方有个游乐场，一到下午就有很多小孩子在那边玩。她有时候玩腻了滑梯，我就骑车带她去附近的街上绕两圈，我让她站在我前面用膝盖夹着她，她觉得那样很好玩，每次都开心得不得了。”

　　——那天也是。

　　良元骑到小卖部门口停下，远远地看见老板在跟另几个男人抽烟聊天。

　　他自己也没少抽烟，但自从良琪出生就没在家碰过香烟了，因为觉得小孩子不会喜欢那味道。

　　熄火后他让良琪抓着把手站在电动车上等着，自己一个人进店，在那一筒柠檬橙子草莓葡萄苹果里面找良琪想要的 “小西瓜”。

　　一块五一根，他找到西瓜之后想了想又挑了个橙子。

　　然而当他拿着 “西瓜” 和“橙子”往回走的时候，却隔着玻璃门看见一个戴口罩的男人捂着良琪的嘴往旁边的面包车上抱。

　　.

　　良元：“一共三个人，一个开车一个候在车里，还有一个下来抓人。抓人的那个动作非常快，我刚看到他车门就关了，全程没发出什么声音，也没有几个路人看到。”

　　金钰：“人贩子！？”

　　“我边喊边骑电动车追他们，追了不知道多远，他们没能甩掉我。我甚至想就那么撞上去，只要能让车停下。” 良元无意识地用指甲扣金钰的膝盖，后者察觉到疼痛，但没有打断他。

　　良元：“然后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他们大概是急着想要甩掉我所以闯了红灯。一辆运货的面包车突然拐过来，正正好好迎面撞上，我也差点被卷进去。”

　　金钰：“你眉毛上的疤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

　　良元：“我摔得很惨，但都是皮外伤，除了眉骨上缝了几针其他地方几乎没有留下疤痕。可是良琪伤到脑袋，在送去医院的路上就断气了。”

　　金钰：“…… 那三个人贩子呢？”

　　良元：“他们没死，甚至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有时候我想为什么偏偏是良琪，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用自己的命去换她。”

　　金钰：“你没有错，有罪的是他们。”

　　良元：“有罪的是他们，可他们只要坐区区几年牢就可以抹杀罪过…… 是啊，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呢？”

　　164.

　　金钰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

　　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恐怕也难轻易从如此沉重的经历里走出来。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痛，也是他父亲，继母，以及一整个家庭的痛。

　　一切不合理都有了解释。他终于知道良宏对良元的仇恨从何而来，也知道为什么即便如此良元依旧坚持对外人称其为父亲。

　　金钰：“所以他是在你妹妹出世之后才变得那么狂躁的是么？”

　　良元：“阿姨到医院后看到遗体当场就昏倒了，醒来后她说我是杀人犯，说要是当初我没有追车而是马上报警良琪或许就不会出事。我爸连续两天神志不清见人就骂，到处跟人说我是魔鬼，是我妈故意留下来害他的孽障。”

　　金钰：“没人能判断在那种情况下怎么做才是最明智的，如果什么都不做只是报警，你也有可能永远都见不到你妹妹，就算她还活着。”

　　良元：“不管怎样是我擅自带她出来，还把她一个人留在路边…… 我以为就两三分钟没有关系的。”

　　“别自责了，过去的事情没有办法挽救，或许你可以试试先打开你爸的心结。”

　　金钰又想起两个钟头前良宏站在自己面前的样子，那时他多想给这没种的暴徒一点颜色看看啊！这个肆意伤害良元的人，面对刚刚亲口贬低过的 “上司的同性恋儿子” 却唯唯诺诺，有话不敢明说。

　　一想到良元屡次受伤都是拜这人所赐他几乎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

　　但是，那同时也是良元的父亲。

　　金钰庆幸自己及时控制住情绪，没有对男人说出过激的话。一切仇恨皆有因果，无休止的暴力和争吵只会让痛苦的种子埋得更深，而良元看似没心没肺地支撑到现在已经承受不起更多刺激和迁怒了。

　　306 门口的楼道里，两个素来没有交集的人面对面站着。

　　金钰很客气地喊他一声 “良叔叔”，而后当对方试探着问“你们是同学，那良元有没有跟你提起过我” 时，他沉默片刻回答：“他说你很辛苦，他希望你快乐，也希望你能多看看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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