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宿命论
所有一切都从未来流向过去
*向卡洛斯·富恩特斯和他的《两岸》脱帽致敬。
(五)
过去已经注定。
它的所有一切都被未来所肯定。
直到黎明终于到来,人们才能确定太阳没有陨落。
至少这一天如此。
“黎明还会来吗?”
询问的声音穿过围绕着天地支柱的湖泊,今天有风,湖面上起着微微的波澜。
当第一缕阳光出现在地平线上时,人们才知道黑夜已经过去,毁灭还没有到来。
直到这时夜神也才最终决定方才过去的那个夜晚平安无事,夜风掠过特诺奇蒂特兰的直道,吹拂过每一点熄灭或未曾熄灭的火焰。
对那里的居民来说,它是夜晚给予的馈赠,今夜如此、夜夜如是。
而当黎明到来,晚风转为清早的风,夜之神坐在大神殿之上,等待着阳光落进他黑曜石一样的眼中。
他平静地理解着他们关于与过往与未来的结论,人类无法理解神祇的时间,他把干燥的龙舌兰叶子点燃,烟雾氤氲着,最终飘进他的鼻腔。
“你在等待什么?”身后有一个声音问道。
“黎明。”他头也没回地回答,从无数词汇中抓取出了一个来弥补先前的空白,“羽蛇呢?”
“科尔特斯已经登陆了。”在他身后的战神说道,声音如同红隼发出的一声啼鸣,传向了很远。
“嗯。”烟雾镜回答,语调含糊且暧昧。
他假装没有听见那句话用中的是另一个名字,称呼之类的事于他已经显得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手中掌握着些什么,是他们下一步该在过去摆上哪些棋子,他认定他已经给出了足够的警告,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确定之后会如何。
“之后”只有它到来的瞬间才能被知晓,他想,可羽蛇已在那之前占领了先机。
棋盘,他又想,他们面对的棋局,他已落下棋子,只是与他对弈的人已占了太多优势——
他在诸多变化无常的时间流中把握住了唯一的定点,他细致地把自己所需要的事洒进漫长的时光中,等烟雾镜察觉,他已需要相同的漫长来回应这些遥远的漂流物。
烟雾镜做了他能做的,他用彗星警告人们,用风吹倒房屋,所有凶兆都作为警告的一部分添加进过去。
然而他知道这些都无济于事,他知道蒙特苏马会像迎接贵宾一样迎接他们的毁灭者,在这个太阳下的这一弈,坐在棋盘对面的人会获得全面的胜利。
他几乎能看见羽蛇的身影,站在他面前扬起头,带着半分傲慢半分残酷地说道:“你输了,哥哥。”
烟雾镜烦躁地丢开手中的龙舌兰叶子,那东西在半空就燃烧成灰,一如所有被修改之物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知道吗?”他开口说道,“我讨厌那家伙。”
“很少有人不知道这件事。”左蜂鸟走到他身边,他们正在大神殿屋顶的边缘,渐明的天光在他们身上留下刀削般的阴影。
“打从第一个太阳升上天空起,我们的道路就各不相同。”烟雾镜嗤笑,望着远处泛白的天空。
左蜂鸟没有回答。
他意识到比起与自己交谈,夜神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由言语说出的东西未必会变成棋盘的一部分,但它们至少可以说明某件事曾经存在。
“但是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憎恨他手中的棋子。”烟雾镜说。
左蜂鸟动了动,终于还是开了口:
“你错了,哥哥。”他说,那称呼让烟雾镜有一瞬的失神,“你一直不喜欢那样。”
“或许是吧。”后者干笑着,忽然有些后悔方才丢下那一片龙舌兰叶。
他需要龙舌兰:玛雅修尔将这种植物给予人类享乐,羽蛇将它从天上带来,但最终,诸神也开始享用它,它的汁液酿成酒,最终被交还给了羽蛇。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烟雾镜回想着。
他得不出一个可以被人类所理解的论断,如同他一如既往认为的那样,他们的造物无法理解他们所拥有的时间,他们在时间上从未有定点,他们在长河中来来回回穿梭不止。
“我会阻止他的。”他低声自语,“无论添加什么样的过去、无论在何处修改时间。”
“但你已经无法让科尔特斯停下。”左蜂鸟看了他一眼,“他和他的人,以及那些异国来的东西。”
“是啊,异国的生物、异国的神祇。”烟雾镜反而露出了笑容,“他们将会摧毁一切。”
无论是特诺奇蒂特兰还是那之上宏伟的建筑,无论是蒙特苏马的帝国还是并不牢靠的三族同盟。
写有祂们名字的神庙将会被拆散来建造异族的教堂,记述着祂们咒语的书籍将被付之一炬。
——可这个太阳纪的居民会存活下来。
他们会繁衍,混杂着黑褐色与白色皮肤的混血儿将会诞生,他们或许会陷入更大的困境,却依然活着。
腐朽、但最终生存,他们的创造者所希冀的既是如此,他终究不再渴求存留,只希望那些生灵在大地上延续着生命。
白色代表生,黑色代表死,他竭尽全力避免抵达毁灭的彼岸。
“他走了一招不错的棋。”黑曜石一样的眼睛里闪出尖锐的光芒,“但这不是结果。”
它不会是。
“预言曾说,这个太阳最终依然会毁灭。”左蜂鸟说。
“我会让它成真的。”预言中将导致一切终结的神祇露出凶恶的笑容,“无论是太阳被带走,还是那之后永恒的黑暗。”
美洲豹锋利的牙齿在他的口腔里闪着尖锐的寒光,这些尖牙曾贯穿过羽蛇的身体,撕扯下过那些格查尔鸟般的羽毛,左蜂鸟知道,那些羽毛至今仍被他带着身侧。
——因为憎恨吗?
不,在这样如是多、又如是漫长的争斗中,他们所拥有的,远不止那些。
左蜂鸟没再开口,他们望向远方,黎明即将到来。
黎明还没有到来。
“他其实还有别的路可以走。”而后传来了烟雾镜的声音。
“可他的对手是你。”
他们又沉默下来,晨风吹过,过了一会儿,夜神又一次开口:
“我恨他。”
没有人回应这句话。
(四)
当神与神坐下来讨论未来时,他们所讨论的其实是挪动过去的棋子。
无论是散布预言,还是屠戮造物,他们用过去来改变未来。
对他们来说,一切都已注定。
当羽蛇在他的棋盘对面坐下时,他得让覆盖着翠色羽毛的纤长蛇身蜷曲起来,而后慢慢地化成青年的模样——他有双翠色的眼睛,和他的羽毛同样的颜色。
“该到我落子了吧,哥哥?”然后他会开口,声音柔软又没有温度,他的目光落进黑曜石一样的眼睛中,那双眼睛只能反射出他眼前的景象。
“请。”烟雾镜说。
刻意的礼数谁都能伪装,但他着实想看羽蛇下一步的动作。
彼时羽蛇手中还没有过多的棋子,他们才刚刚为了第五太阳纪造物的诞生而争执不下。
羽蛇直接越过他去找了米克兰特库特里——地下之主——那位有着骷髅外表的神祇归根结底是烟雾镜的创造,他管理着死者、管理着遗物、管理着这片土地过去千千万万被埋藏的东西。
而风之神从他手中要来了前前世代的骸骨,他修改了过去,他让自己的血能够作用于那些已死的居民。
当他用龙舌兰的尖刺刺穿自己的身体时,他的落子已经完成,他用棋盘挽回了自己昔日的造物,让他们在新的太阳下繁衍生息。
这位神祇就是如此,在第五个太阳升上天空时,他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将旧日之物带回,无心旁骛。
于是烟雾镜出手了。
他在遥远的过去安上一座名为托兰的城市,棋盘的布局因而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而羽蛇暂时无暇去理睬他的小动作,他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应付因这一太阳纪诞生时的不稳定而留下的问题上。
喏,一旦他做了些什么,他句会全心全意地扎进那里头,这是件好事,却也相当糟糕,烟雾镜凝视着他。
他那双氤氲着雾气的石镜般的眼睛总能映照出真相,但却无法映照出他们将有的终点。
真实,其中并不包含未来,将来是可变的,随时随地都在时间的洪流中千变万化。
可事实是连同“真实”本身也永远在变化中,
而等羽蛇注意到时,他的世界已经变了模样,有座城安然地位于他心底的某一角,宁静地享受着第五个太阳纪的阳光。
“这是……什么……?”
“是你的城市。”烟雾镜露出了獠牙。
“什么意思?”羽蛇转过头瞪他,可惜那双眼中的茫然太甚,削弱了目光应有的威慑力。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那是一座城市。
——在未来被决定放置到过往之中。
当羽蛇看到它时,他的脸侧如石塑的雕像。
“为什么?”他只问了一句话。
“你可以把它视为礼物。”于是烟雾镜回答,“你不会抛下它的,对吧?”
他当然不会。
毕竟,即便它由他的对手创造,也依然是属于他造物的城市。
它繁荣、它美丽,它像是格查尔鸟在繁殖齐里长出的那长长的尾羽……壮丽无比,却也预示着凋零。
人们一定会为它哀悼,至少烟雾镜自己,会用他那著名的笛子奏上一曲。
“那可是你的城市。”烟雾镜又一次对他说道。
于是羽蛇动了,脸上的表情让烟雾镜想起了黑曜石蝴蝶那缥缈的歌。
“是的,”他说道,“我会收下它;它是属于我的。”
一如他收下那些来自人类的供品一般:整座城市被推上了金字塔顶端,烟雾镜把它交给羽蛇。
现在,它在他手中。
被用鲜花装点,被用蝶翅覆盖,格查尔鸟停留在枝头鸣叫,落下的羽毛轻飘飘地旋进羽蛇的神庙。
于是托兰就变成了一座这样的城市,羽蛇给予所有居民尽可能的善良与和平,让它美好得近乎不切实际。
烟雾镜站在半空俯瞰着一切,他察觉到时间的流逝,亦察觉到不受信仰的诸神的恼怒。
神祇需要鲜血供养。
而托兰是一座不流血的城市。
这座城市的毁灭就这样变成了棋盘上注定的一笔。
烟雾镜注视着这一切,他的目光从西方扫向东方,在黎明的一片光芒中闪动。
然后,他在那里加上酒。
用龙舌兰汁液酿造,被虔敬又戏谑地呈上给焦头烂额的神祇。
又一次,当羽蛇的注意力回到他们的棋局之上来,才发现子已落下。
烟雾镜永远不会忘记那时他的表情,那双翠色的眼睛里满是惊愕与苦痛,既让他心碎,又转瞬腾起一股嗜虐的快感。
没有人知道,当这件事发生时时间的洪流中只有他们两人。
突如其来的过往几乎将羽蛇一贯的冷静撕得粉碎,他立刻转身离开,却在几步之外被烟雾镜追上。
夜神拽住他的胳膊,这会儿的他全然不像是天上神祇,只以地面上他们的那些造物的方法阻挠着他的弟弟。
手上传来的感触带出一串颤栗——他们都是。
仅仅是肌肤相亲。
“你知道我们间发生了什么,不是吗?”他问。
“不。”而羽蛇说,他甩开他的手,毅然化身长蛇、冲向遥远的天边。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之后,烟雾镜才发现他的下一手已经落下:
那是燃烧的心脏,是铺天盖地的飞鸟,是闪烁着光芒的宝石,是一条前往诸神诞生之地的船。
以及一个预言,宣告了他必将归来,从太阳苏醒的那一侧,携格雷多斯山脉积雪般的白色,用一种全然未知的语言。
他把这故事散播进了托兰的历史,以及那之后,那些曾抵达过这城市的人们的口耳间。
只要托兰被毁的事实仍在,只要烟雾镜仍在那时为他端上堕落的美酒,这预言就会一直存续下去,犹如钉在棋盘上的定点。
它延续、它伸展,它最终成为了科尔特斯,又像当初羽蛇的目光般,令他心碎,又带着壮绝的美丽。
然后,烟雾镜回想起来,当诸神决议毁灭托兰的那一刹,棋盘对面的人抬起头,他眼中有蛇目一样的冰冷。
他说:“我恨你,哥哥。”
“我也恨你。”于是他这样回答了,“但同时——我爱你。”
(三)
爱情。
那并非诸神的所有物,甚至不是人类自己的创造。
神会爱上什么吗?当然,那是他们本性里头一部分的定义,它是可改变的,它是可动摇的。
换句话说——它也不过是对局中的棋子一枚。
仅此而已。
或者不仅于此。
羽蛇说:“我们需要她的身体。”
当他这样说时,那只地怪已经在创始之初的水中游弋不息,她的尾尖在海面上留下一道波纹,摇晃着扩散向远方。
烟雾镜已经不记得她是由水添加上棋局的了,这局棋在最初并非只有他和羽蛇,但到最后,只有他们留了下来。
永远都会只剩下他们两人。
若烟雾镜不放弃,羽蛇就不会放弃;若羽蛇不离局,烟雾镜也就不会停下。
他们间的对立确保了对弈永远进行下去,过去永远会被更改,将来永远摇摆不定。
某时某刻,左蜂鸟曾说这或许并不是件好事,可随后他意识到,即便是他也无法插入黑与白的对峙,旁观由是变成了一种可行并且有趣的选项,他在离开时,在特诺奇蒂特兰建筑起了大神庙。
谁将会成为第五个太阳在那时已经不是争论的焦点,而羽蛇觉得,他们还应当做些什么。
所以他提议,他们猎杀那只无时无刻不想吞噬血肉的地怪,他们用她的身体来塑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是落子,又几乎不是,烟雾镜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意识到羽蛇拓展了他的棋盘,让他们暂时从对彼此的怨怼中脱离,去奔赴一个共同的目标。
很有趣,他想,他细细地打量着羽蛇的眉角,终于确认这不是任何形式的妥协。
——要是那样就显得太过无趣了。
与诸方为敌者如是思忖。
他勾起唇角,又从对方眼中捕捉到了半分试探。
“可以试试。”于是他答,那抹试探立刻转变为了微薄的惊愕——哎,这是个多么奇怪的组合啊,曾为世界为太阳相互争斗的两位神祇要在这个场合下联起手来。
烟雾镜甚至能想象到那些私语声,嘈嘈切切流转在他们四周。
但好在棋局边暂且安静无声,对弈者有着自己的思考空间,他们安插、他们改变、他们也亲手做些什么。
例如撕碎某些造物的身体。
只是严格来说,那地怪并非是谁的造物,她本该配享与他们一样的神格,像烟雾镜造出地底的掌控着,像羽蛇创造了带来雨水的神。
然而或许是某些失误在棋子被摆上时发生,她最终成了丑陋的怪物,无休止地要求着新鲜血肉。
“她大概早就想试试我们的血肉了。”羽蛇说。
“那就让她试试吧。”烟雾镜如是回答。
这场战斗被简单地安插在太阳尚未真正诞生前,翠色的长蛇在他眼前腾空而起,风在海面掀起巨大的波澜。
他们流血,他们搏斗,烟雾镜失去了一条腿,他将它饲喂给海中的地怪,他向羽蛇看去,纤长的蛇身从半空俯冲而下。
看不清表情,他想,即便是看透真相的神祇也无法看清这时的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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