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最终在海面上泛开,他们拽住那地怪的身体将她撕成两半,一半被放置在了天空,一半被放置在了地底,新的世界在修改中成型,他们将特诺奇蒂特兰安置在了一切的中心。
没人能撼动那座城市,就像没人能动摇天地之基,即便在最后的最后,它依然能腐朽地生存。
这一切都归功于他们的棋局。
两位神祇又一次回到了台面上,烟雾镜用沾着血的手指落下棋子,他望向对面人的目光又恢复到了往常的模样。
“那么,该到你了。”他说,“请?”
羽蛇深深注视着他们的棋局——亦既这世界本身——而后开口:“我会为第五个太阳创造他的造物。”
“你想做什么?”
“我要带回第二个太阳纪的居民。”
“为什么?”烟雾镜的质问脱口而出,“为什么要冒险将他们带回?”
“因为我爱他们。”羽蛇说,“就像你热爱毁灭一样。”
“在‘爱’与‘热爱’间可是隔着一座火山的。”甚至不止一座,烟雾镜想。
“或许是那样吧。”羽蛇的回答显得含混,而烟雾镜已经明白,没有什么能阻止羽蛇新的行动。
这次落子不为别的,不为他们的斗争,亦不为在棋盘上占据优势——只是单单纯纯,为了他自身的私欲。
为了他口中的那个词。
——所以,归根结底,爱是什么?
烟雾镜不理解,他亦不需要理解,神祇自始至终是任性的生物,他们任意地改变自己的心意,如同他们任意地歪曲着过往的时间。
他有妻子,四位,后来的阿兹特克人会用最美的女子来请她们降临于身,再让那些美丽女子在祭礼上扮演重要的一环。
那么——他爱她们吗?会对她们低述着爱语、会因她们的一举一动而怒而笑吗?
瓜特穆斯爱他的妻子吗?当他流下一边金一边银的泪水时?
科尔特斯爱玛琳切吗?当她为他诞下既黑又白的孩子时?
……当羽蛇将天上的玛雅修尔带往地面时,他爱她吗?
所谓爱情终究是某种不可知之物,一如烟雾镜眼中望不见的那些未来。
但它理应不是那样的东西,它应当在棋盘之上为了即将到来的过去而竭尽全力。
他试图挪动它,却发现那里总有些什么坚固不变的东西不受它的影响,它是全然隐藏在棋盘之外的,在时间的洪流中与他们一道沉浮。
“羽蛇。”他忽然开口,还是青年模样的风神回过头,困惑地注视着他,“要是你被米克兰特库特里解决了,棋局会变得相当无趣。”
羽蛇冲把着他笑了笑。
“我不会再输了。”他说。
可他最终还是输得一败涂地。
烟雾镜也是。
在一场没有人真正获胜的棋局中,他忍不住回想事情究竟是从何时起到了这副田地。
他觉得他永远找不到答案,只能任由过往与未来散落在他脚下的星河之中。
但他或许已经知道了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二)
“你觉得玛里纳奇托爱你吗?”羽蛇问左蜂鸟。
被问到的人微微一愣,又很快恢复了一贯的冷静:“我想她恨我。”
“也是。”羽蛇露出微笑,“你掏出了她儿子的心脏。”
他们一起望向远方,在那里风正聚集成一团,为维拉克鲁斯沿海平原带来季节性的骤雨。
雨水会汇流成河,河水会流入湖泊,滋润那些由灯心草编制的田地。
“将来人们会在湖上建筑起城市。”左缝鸟说道,“他们会在那里繁衍生息。”
但现在还远没有到那个时候,预言中太阳的更叠还未到来。
他只是将设置在他棋盘上的障碍丢向了地中,那颗跳动的心脏最终变成了蔚蓝的湖水。
而照耀着它的太阳暂且还不属于左蜂鸟,它甚至还不属于羽蛇,烟雾镜暗淡的太阳在半空中运行,散发着黑曜石一样的光芒。
羽蛇抬眼望向那个太阳,阳光黯淡得甚至不能在他的双眼中激起光芒。
“他不适合。”然后他说道。
预言曾说,所有的太阳都终将毁灭。
从第一个升上天空的黑曜石之日,到最后一个陨落于世的运动之日。
报世界变幻,流转是这个世界与诸神命运唯一不变的定式。
——然而。
尽管预言说了它必将毁灭,却从未规定它在何时何地由何人完成。
左蜂鸟前往天空,他望见风神在那里望向远方,见他到来,翠色的蛇身渐渐化成了青年的模样。
“很少在这里看到你。”他说。
“说到底,我的权柄唯有在地面才生效。”左蜂鸟回答道。
只有人类才会发生战争,而诸神,他们往往用棋子来代替争斗,他们改变过去让彼此受到影响,他们的斗争是时间的游戏。
可是,当羽蛇说出那句话时,有些什么在悄然改变。
他决意要由自己来完成毁灭与下一次循环的开始,这决定既在棋盘之上,又在棋盘之外。
左蜂鸟扭头望向,只看见了他眼中黑色的太阳。
黑色是死亡的颜色,而羽蛇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考虑这件事的呢?
战神暗暗地思索。
那位位于西方的神祇,人们谓他为白色的创造之神,他赋予死物生命,他将死者带回到阳间。
左蜂鸟曾见过他创造事物的姿态,后来他为了那些造物甚至从天上带来了使人迷醉的植物。
可怜的玛雅修尔——她的残肢在地上长出数不清的新株,她用乳房哺育了无数快乐与不快乐的神祇。
若非翡翠裙怜悯,否则帕特卡特尔也不会诞生于世,为她带来些许慰藉。
烟雾镜说,做出这些事的才是真正的羽蛇。
他对这位神祇似乎有自己的诠释,就如羽蛇对他也有自己的一样。
黑与白。
当他们相遇,所有的事情都开始摇摆不定,所有的故事都在往一个方向倾斜。
那是预言的结果,然而现下的战神暂且不愿去设想那些事,他望向远处,这世界的居民正在暗淡的天光下持续着他们的生活。
“那些巨人会被毁灭。”他想了想,最终说道,“那些造物……会灭亡。”
“是啊……”羽蛇低语着,他露出一个笑容,鲜血淋漓,“他们会死。”
——那些巨人在地上缓慢地行走,他们吃松子,他们性格温和,他们向他人问好,说“别跌倒了”。
羽蛇打算让他们全部死在这个太阳纪。
尽管后来他是如此珍惜自己的造物,甚至为他们浪费棋盘上宝贵的回合。
尽管这位神祇总是被人冠以“善良”、“温和”之类的名号。
尽管他在托兰城中,从不要求人们以活人献祭。
可他终归也还是他们里的一员,是属于这天上嗜血诸神的其中一人,他会吞噬被献祭的人们,用他们的鲜血浸润自己的喉头。
他的确是位善神,但“仁慈”之于他们就犹如所谓“爱情”一词在他们身体中的部分般,不可尽说,亦无可尽说。
左蜂鸟转动着手中的火蛇,它绿松石的眼睛仿佛也同样望着远方的天空。
“你会去毁灭。”他低声言语。
“即便这不是我热衷的事,我也会去。”羽蛇的双眼闪烁着暗淡的光,“——这是我的落子。”
“他会回来复仇。”
“我知道。”羽蛇静静地说,“毕竟他是位复仇者,是冰冷、罪恶、苦难与仇恨的化身。”
左蜂鸟失去了言语,羽蛇平静地注视着地平线,他的脸侧
当他以这样的表情说出这样的话时,左蜂鸟知道没有任何事能够阻止他。
能阻止下定决心的羽蛇的事,原本也就不多。
毕竟神祇归根结底是任性的生物,他们以自己的欲望为第一驱动力,通常情况下,他们会做自己想做的。
——所以,羽蛇是冷酷的,终归如此。
爱情与憎恨,热衷与冷漠——所有事都是一个整体的两个方面,在崇敬与信仰,以及不可知的时间流动中倾斜。
有那么一个瞬间,天空中黑色的太阳似乎正望向他们,穿过尚未降临的狂风、洪水以及带火的雨。
而后,棋子就那样落下。
一道长风从地面腾起冲向天际。
左蜂鸟注视着他,许久,直到许多神祇又在他们的过去、现在与未来间添加了许多东西。
直到那覆着翠羽的长蛇又从天顶坠落。
他忽地想起在这些对话开始之前,羽蛇曾对他说:
“虽然人类无法理解我们的时间观,但我们却可以理解他们的——因为归根结底,我们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他既不明白羽蛇的话,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归根结底,我们个人的时间仍是一条笔直的线。”智慧之神如是说道,“只能从我们的过去,走向我们的未来。”
左蜂鸟不说话了,他看着羽蛇的双眼。
后者笑了笑,说道:“如果你从未来走向过去,或许会发现一切正在变得更加美好。”
“更加美好吗?”
“是的,没有那么多的毁灭。”
(一)
毁灭,而后新生。
毁灭,而后新生。
毁灭,而后新生。
毁灭,而后新生。
——最终,仍是毁灭。
他们预言,他们改变。
他们改变,他们预言。
他们将对未知之事的言语作为棋子挪动,用造物的信仰堆砌起他们将来新的棋盘。
然而在所有预言之中有唯一一条不施加在棋局之上,它是最古的,诞生于天与地之之间仍只有水的那个时刻,昭示在双神仍未意识到自己能做些什么之时。
它说,这个世界必将会有五个太阳,它们诞生、它们毁灭,而在最后,世界将会进入永劫。
一切似有注定的最终,有意或者无意,就像水正向着低处流去。
不过也许,直到羽蛇的最后一子落下前都无人察觉到这点。
他们的所有一切都是以无意为名的有意,他们的所有都是为了满足他们自身,时间流逝,左蜂鸟仿佛能看见羽蛇在棋盘的一侧对烟雾镜扬起头:
“这次,轮到你来阻止我了。”
傲慢至极。
然后他就此失去踪影。
但棋局归根结底依然是以预言为结,所有的一切都还未必可知。
也许烟雾镜将找到最好的那一招来改变所有事,改变他们的爱憎与回忆,改变那些崩塌的庙宇,并且摧毁一些,也许呢?
他们的未来依然摇摆不定。
左蜂鸟在大神庙上,和烟雾镜一起等待着那个必将到来又还未到来的黎明。
他是战神,他引发战争,他汲取鲜血,他食用心脏;他在献祭中站着望向过去,他知道最后的抗争必将在以他之名的日子里发生,染着鲜红的颜色。
白色是生命,黑色是死亡,而红色是记忆。
在那个日子里,蜂鸟的喙戳穿了未来与回忆间薄薄的纸,龙舌兰的纤维从这一端穿向了另一端。
“你司掌着战争。”那时候的羽蛇说,“无论是创造还是毁灭,你都永远不会改变。”
他说那两个名词时,翠色的眼睛望向了彼方的土地,左蜂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他看见了烟雾镜的身影。
羽蛇笑了——总体而言,他其实是位相当爱笑的神祇,只是当他笑时,左蜂鸟往往分不清他在想着些什么。
烟雾镜则截然相反:他嘲弄、他威胁、他向人复仇、他与各方为敌,他虽以石镜为象征,却始终没有石镜那样的冰冷。
“他说要去看看预言起始的地方。”羽蛇说,仍旧凝视着远处,“可惜,一切都还未开始,即便他前往塔摩安禅,也什么都无法找到。”
世界最终还是要有个开始,唯有起始才能带来毁灭。
这一时刻并非由未来所决定,它位在所有时间轴起始的地方,无论哪位神祇都不能动摇它的根本。
它在那里,是所有定点中的定点,是棋盘本身,无法被撼动亦不能被更改。
由它开始才有了五个太阳,棋局与败局,但在一切开始前,羽蛇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远处必将成为他对手的神祇。
左蜂鸟离开了,他从十三层天的最顶向下走,接连越过各个不同的世界。
他看见西佩·托特克,这位被剥皮者方才才在万神殿中成为了他们的兄长,他看见左蜂鸟,冲着他咧嘴微笑。
“你在做什么?”左蜂鸟问,他抬眼望去,四下皆空,天穹之下,什么都还没有被创造。
“让我的鲜血流进地里。”被问到的人答道,“这样一来,将来的造物能用它们制作自己的粮食。”
只有神祇先献祭自身,才会有后来一切的诞生;他是在制作棋子,让自己被剥皮的身躯流出鲜血以滋润大地。
“甚至在一切开始之前,就已有了后来一切的雏形。”左蜂鸟说道,忽地觉得那是谁曾经说过的话语。
“烟雾镜说的?”
“嗯。”啊,是了,他想起说起这句话时,烟雾镜注视着的那抹翠色。
“他负责毁灭,所以他会猜想一切的结局。”“他是站在终点上的;而羽蛇则在起点。”
“黑与白。”死与生,“那我们呢?”
“你和我都是鲜红的。”他看着自己流进大地里的血,“我们是专门来回忆过去的。”
“过去什么意义都没有——它摇摆不定,会因将来所做的一切而变化。”棋局内、棋局外,皆是如此。
“烟雾镜眼中看到的真实也总是被烟雾笼罩。”被剥皮者说,“然而,即便如此也没有任何关系。”
土壤被染成一片血红。
迟早有一天,人类会传言他们协助诸神将玉米带到世间,但他们不知道这些都已注定。
将自己献祭给了种子的神祇看着这一切,又缓缓地开口:
“我们所在的地方可能不是起点,甚至也并非终点,它只是一个结局而已:只有站在这里,人、或者神,才能知道一切的源起。”
左蜂鸟沉默。
他把绑在自己脚上的蜂鸟羽毛拔下来,丢进地里,那片羽毛长成了一片仙人掌,在一片将成为岛屿的土地上。
羽蛇找到了他们的棋盘。
当烟雾镜看到他时,后者把目光从天空中收了回来。
“要来下盘棋吗?哥哥。”他问。
直到棋局的终末,他们才能知道自己究竟都下了一些什么。
(零)
他是谁,羽蛇是谁,他们自身就已决定了他们会在棋盘的何处落下什么样的棋子。
未来决定着过去,可过去会堆砌出未来,时间是一道圆环,在过往与未来间流淌,等待着尚未燃烧的余烬慢慢地死灰复燎。
烟雾镜来到了创世之海的小岛上,这里才刚刚有浮岛,将成为世界的一切都还在混沌之中。
在那里,他见到了除自己之外的第一位生灵,他似乎也方才诞生,正在困惑又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他有着漂亮的翠绿色羽毛,因海水的缘故而显得湿漉漉的,纤长的蛇身警惕地盘在一起。
“你是谁?”
“不如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如何?”
翠羽的长蛇迟疑了很久,才慢慢答道:“……羽蛇。”
在开始的开始前,命运已开始了自己的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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