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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护珠胎284

遗珠 2023-03-03

  “但是……”他一顿,又执书卷,翻至方才一页。

  “会首请看。”

  巴元顺势低目,扫向展露的纸面。

  朱红的字批映入眼帘,密密麻麻,遍布字里行间,均是详实的解释与小注;恰是在魏玘指尖所点,一处圈画尤其明显。

  只听魏玘稳声续道:“这部《孕产集》里,又称女子妊娠不可太劳,劳则气衰[3]。”

  “医家各执一词,不知会首有何见解?”

  巴元不语,抬眼瞟去一记,恰与魏玘四目相撞,便见他一双凤眸皂白分明、漆光如淬。

  是了,正是这种眼神——内里专注坚若磐石,探求之心不厌其烦。

  近月来,巴元数度应诏入宫,曾伴朝阳或晚霞、月华或烛火,见过无数次这样的眼神,皆因魏玘了解妊娠、守护所爱而起。

  这令他倍感欣慰,深觉魏玘不负所托。

  “来。”老人曲指,轻叩书籍。

  “劳亦有道,逸亦有道。且听老夫细细说来。”

  ……

  针对妊娠保健之法,二人你问我答、有来有回。

  正胶着时,忽有足音接近外殿。杜松的话语继而掀起,打断了两人的研学——

  “陛下,绒花都挂好了!”

  魏玘蹙眉,俄而又松,淡道:“知晓了。”

  得了天子回应,杜松不再开口,足音也行向廊下、逐渐远去。

  二人再谈,继续研读孕育养胎之方。

  又到一处难点,听得魏玘询问,巴元正要解答,却听杜松声音又起——

  “陛下,供果都备好了!”

  魏玘闻言,神情一朗,瞥见老者被人打断、面露不愉,也敛容,正色道:“知晓了。若非要紧之事,不要再来打扰。”

  杜松应声称是,请罪退下。

  魏玘、巴元交换目光,重新移回注意,聚焦于书本。

  交谈源源不绝,一切合乎秩序。

  ——似乎。

  “窣窣窣……”

  匆忙的足音再度响起,穿过廊下,直逼外殿,惹得二人脸色愈沉。

  “陛……”

  “又有何事?”

  听出帝王不耐,杜松白了脸,颤着嗓道:“殿、殿下说,她想您。”

  话音抛落,内殿静得落针可闻。

  因有屏风阻隔,君王的模样不甚清晰,但见颀影一树、半抬长枝,似是掩住了唇与下颌。

  “皇后还说了什么?”冷泰的声音被遮去一半。

  “呃……”杜松犹豫须臾,双耳泛红,与人如实道,“回禀陛下,殿下还说,她今夜想与您共枕,要您抱着她睡、别再分殿了。”

  ——屏后一片缄默。

  杜松未得回应,只觉如芒在背,呆呆愣在原处,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半晌,魏玘的回应终于传出:“朕知晓了。”

  他一顿,低咳两声,若无其事道:“你且告诉她,朕尚有事务在身,待到入夜,便去寻她。”

  “微臣遵旨!”杜松笑逐颜开,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偌大个武德殿回归静谧。绢丝屏风分隔内外,绣有龙翔凤翥、风举云摇,宛如一方仙境,藏掩凡间光景,杳杳而无从知。

  这一回,没了干扰,相对的沉默依然漫长。

  过去良久,一阵闹腾忽然炸开,惊得檐上麻雀扑扇羽翼、仓皇飞走——

  “臭小子,别笑了!嘴都咧到屋顶去了!”

  “周文成怎么教的你?年近而立,竟然如此不知廉耻!”

  “对不住,会首。朕只是太想……”

  “住口!老夫不听!”

  “……是。”

  “混账!你还笑!”

  ……

  待到巴元离开,半轮月盘已然攀上树梢。

  魏玘卸力,倚靠主位,抬掌抵住酸涩的眼眶,一壁揉压,一壁合眸小憩。

  在他左侧不远处,呈来的晚膳放置一旁,已是冰羹冷炙。今日下朝以后,他便投身书籍,直至此刻,已近有五个时辰。

  累吗?定然是累的。饶是他身强体健,阅读良久,也捱不住双眼的酸胀。

  可他仍这样做了,做得不假思索、毫无动摇。

  魏玘歇了一阵,便起身,摆驾离开。

  说是摆驾,不过是他散却仪仗、一人乘舆,身披半席白月,往千秋殿去。

  禁宫的道路静而悠长。灯火辉煌,映出锦簇的绒花,时而雪白,时而鹅黄,曾受人小心、仔细地扎束,汇成倾倒众色的银河。

  ——缀满宫闱,足有一千余朵。

  魏玘静静望着,便这样一路行、一路看。

  看得久了,他的眼前便现出影子,娇小、纤柔,像初春的嫩柳,垂在案前,日以继夜。

  为给他庆贺生辰,阿萝忙碌了多少个日夜?

  因着婚后最忌房劳,他与阿萝被迫分居,自然无从得知,她是如何背着他、瞒住他,忍下妊娠不适,为他筹备秀美而繁多的点缀。

  舆轿停时,与千秋殿尚有距离。

  魏玘下了辇,接过杜松手中的灯笼,独自一人,走向殿门所在。

  今夜,月明如昼,清光正好。

  魏玘掌灯行进,向前遥望,只见殿阁朱墙碧瓦、伫于深夜,窗棂半开,透出女子的身形,似是手捧书卷、正在阅读。

  他的心肠一片暖热。那股熟悉、清浅的幽香,又一次回到了他的鼻尖。

  魏玘步伐一顿,调转方位,走向殿外东侧的枫树。

  枫树的前方,已被人摆上小案与供果。他来到案边,抬头望月,对那不动的清光凝上一阵,便将手中灯盏放置在地。

  魏玘垂眸,注视面前的枫树。

  ——它快要追上他了。

  三年前,他自照金山带回它时,它尚是一枚小而硬实的树种。之后,他亲手种下它、浇灌它、照护它,看它破土萌芽、倔强生长。

  最初,他很担心,大越的土壤不适合枫树存活。可现在,它几已能平视于他。

  日子真快啊。魏玘勾起唇角。

  他低头,望向舒平的手掌,瞧见水作的一泓月,如纱般拢上他指尖。

  这样的月净透又漂亮,有常青的美丽,照着现在的他、从前的他,也将照着未来的他。

  魏玘曲起长指,捉住这寸月,尔后又松开,让月顺风消散。

  时至今日,他的光已然停泊身侧。他可以轻易吻上她、抱住她,无需去捕当空的月亮。

  魏玘不作声,气息近乎收敛。

  他想了很久,受三五回冬风刮扫脸颊,终在月色乍白时,打开了今夜的声响。

  “要阿萝有孕,是我的过失。”

  “若非鱼鳔破损,她未必会怀上我的骨肉。”

  阿萝怀胎,并不在二人近期的计划之中。他们的孩子源于一场意外,来得突然而仓皇,完全打乱了他们对未来的所有规划。

  “孩子来得不巧。眼下不是养育子嗣的最好时机。”

  这确是一句真心实意的低喃,但无关阿萝,只是他魏子玉一人的过错。

  自从得知阿萝有孕,魏玘面上从容,心下局促不安。

  曾经那独享阿萝的说辞,忽成为碎裂的假面,不再容他躲藏其后、以此为掩饰。

  不久后,他就要做父亲了——他,生在王室、长于厮杀、以算计为本能、吞咽恶意的一个人,将要与爱人共育子嗣了。

  他真能做一名称职的父亲、合格的丈夫吗?

  若论此事成败,魏玘坚定地相信,卑劣的自己会兵溃如山倒。

  可或许,他也并没有那样坚定。

  当阿萝垂着睫、赧着颊,懵懂又娇怯地告知他孕事,他耳畔嗡地一炸,只觉天旋地转,好像盛春的百花在脑内绽放,堵塞了他的思想。

  对于那时的具体想法,他大多记不清了。

  但今时今日,他依然记得,迷茫到来前,莫大的狂喜笼罩了他。

  狂喜之后,还有严谨周正的饮食、亲自点算的燎炉、积案盈箱的医书、事先准备的抓周物什,与那怦怦乱跳、期待也紧张的一颗心。

  一切都是真的。魏玘确实不算坚定。

  如若不然,在揭开衣缕、抚往妻子的小腹之前,他何必先搓手掌、反复呵气,直至捂热了、暖和了,方才谨慎又虔诚地贴上?

  这样的行为每日一次,他感受她隆起愈增,心里的渴盼越发分明。

  ——他也想做一名好父亲。

  对于孕育子嗣之事,魏玘有退缩,也有前进。

  他一边退缩、徘徊,一边前进、蹒跚,而前进的距离终归比退缩更多。

  “我会努力的。”这是承诺,也是行动。

  王室如何,卑劣又如何?她是他的妻子,是他独一无二的爱人、义不容辞的责任。

  他确实不知该如何做一名好父亲。可她爱他,他的父亲爱他,他的老师、朋友也爱他,都将成为他的榜样与方向。

  他不是孤身一人了,从今往后,再也不是了。

  魏玘合了唇,在沉默里站了片刻,便撩袍,向枫树徐徐跪下。

  枫树俯视着他。他没有抬头,只低身,对月伏拜,与巫族人的祈愿之姿如出一辙。

  “蝶母在上。”他声音平静。“今日是我生辰。”

  “我虽是越人,但我所求事关妻儿,淌有巫族血脉。你……您或许可以听见。”

  “我魏子玉一生不信鬼神,是狂妄自傲、罪无可恕的异徒。”

  “但请蝶母心怀仁慈,佑我妻子平安生产、孩儿无病无灾。若要惩罚我不敬,便叫我一人来担,不要因我过错而迁怒妻儿。”

  说完这些,魏玘叩首,静候至礼成,便起身,向千秋殿走去。

  “窣……”清风逐云。

  月明千里,一席辉华之中,人声浅浅响起——

  “子玉!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身子好些没有?”

  “我无事了!一瞧见你,我就哪儿都爽利了。我要你抱着我睡,整夜都不撒手。”

  “知晓了。这话你说过千遍,我怎会不依你?”

  “来。让我摸摸。摸完孩子,有物件给你。”

  “哎呀,不要搓了,也不准摸了!你再这样,准要把我俩都给磨秃了。”

  “你倒不如先来说说,那样多小绒花,你最喜欢哪一个?”

  ……

  当不敬之人初敬鬼神,鬼神便回应他的祈愿。

  越书记载:永徵四年五月,元德皇后平安正产,诞下一女。高宗喜极而泣,赐名穆清,取穆如清风之意,诏封昭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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