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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蜀道难291

遗珠 2023-03-03

  母亲说,父亲的凤眸太漂亮了,时而似海,时而如泉,瞧得她脸红心热,半点也挪不开眼。

  昭仁越听越糊涂。她想,只是眼睛好看,不足以让人原谅他过错。

  可现在,当真瞧入父亲的双眸,她好像懂了。他的眼确实像海,幽深浩瀚、森罗万象;它也确实像泉,清湛沉澈、烈光灼灼。

  瞧着瞧着,她心田的青绿又漫开一点,隐约长成了今后的蓝图。

  “清儿……当真可以吗?”

  魏玘注目望她,稳声道:“自然。”

  “但是,在那之前,”他话锋陡转,“清儿应当知晓……”

  “这条路凶险十足、并不好走。”

  昭仁身子一颤,许是受这话惊着,钝圆的杏眼漾开怯意。可她没有退缩,只搂紧兔儿,便掀起眼帘、觑向父亲,静候他的阐释。

  魏玘一时没有开口。智绝如他,也不知该与女儿从何说起。

  若说他过去种种是百尺危楼,经由他力挽狂澜,在阿萝的陪伴下守得云开;那昭仁即将经历的一切则是万丈高峰,险象环生,登顶难于登天。

  他忖了片刻,只叹息道:“你会面临层出不穷的困难。”

  “它们源于外界,也源于你的内心。”

  在外界,旁人的眼光会刺伤她,礼教和宗法会阻挠她,苛责、质疑与敌意会纷至沓来,比阿萝当初所受有过之而无不及。

  而在内心,她的城府会与日俱增,予她通幽洞微、看破虚伪的能力,也让她终身受孤独囚禁。

  若要以女子之身守住江山,她恐怕只能嫁给这江山。

  这些事,他与阿萝无法替她承受。

  魏玘抬掌,抚上女儿的肩,略施薄力、轻轻拍动,好像某种镇定的安抚。

  他确实是在安抚她:“阿耶和阿娘会保护清儿。”

  因为下一刻,他要毫不留情地撕碎平和,铺开势必到来的困境,生生展露给她:“但我们不能陪你太久。你终归只能依靠自己。”

  到这里,魏玘已说得够多、够足,再深入些,就要超出孩子的理解范畴。

  于是,他收了话语,落下一声叹息。

  他忽然感觉,自己太过残忍。若不得他明示,他的女儿未必会生出如此心思。假使她将来铩羽而归,他非但难辞其咎,更无法护她周全。

  几是魏玘喟叹的一瞬,孩童的小手轻轻伸来。

  昭仁搂着兔,接近他身前,安抚似地,将他揽进单薄、幼弱的怀抱。

  魏玘一滞,眸光染上讶色。他受女儿环拥,觉察背部的轻抚——那是昭仁最熟悉的动作,是她尚在襁褓时、阿萝细声哄她的模样。

  “清儿知晓了。”她的声音依然稚嫩。

  “阿耶说的,清儿都知晓了。”

  昭仁年岁尚小,经验贫乏,对于魏玘点破的困局,未必能毫厘不差、精准消化。可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愿意付诸努力。

  她宽慰父亲:“清儿不怕。”

  “清儿想读书,想保护兔子,也想走更远的路。”

  魏玘沉默,心绪复杂难言,有惊喜、欣慰、感慨,也有化不开的担心与忧虑。

  同样是年少,同样是五岁……当初,他的妻子与养父分别、独自担起孤独之时,是否也像眼下的女儿一般,鹿似的稚眸写满决然?

  ——原来,为人父母,左不过是爱与难这两字。

  “啊!”昭仁小小地惊呼。

  她慌了神,不知所措,紧盯身边人:“阿耶,你、你哭了吗?”

  魏玘垂下眼帘:“不得胡说。”

  他定住心神,正要调整呼吸,忽觉胸膛淤凝,被人硬生生塞来了什么物件。

  无人开口,一对父女面面相觑。女儿背着手,眨动怯生生、乌亮亮的眸,先看父亲,再看他怀里的兔子,目光关切又无辜。

  片刻后,魏玘打破沉默:“朕不喜欢兔子。”

  “为什么?”昭仁不解,“阿耶不喜欢清儿送的礼物吗?”

  魏玘道:“这是清儿的髫年礼。不该送给阿耶。”

  “为什么?”昭仁仍很不解,“送给清儿,就是清儿的了。清儿想送给谁,就送给谁。”

  她杏眼一眨,又道:“清儿不是大越最尊贵的公主吗?”

  魏玘哑口无言。他不语,长指下按,捉住怀里的兔子,揣往肢间,将它直直举到一旁。

  见他如此僵硬,昭仁扑哧一笑,弯眸狡黠如狐。

  “阿耶先帮清儿养着。”

  言罢,她扭头跑开,留下的后话意味深长:“阿耶养上一阵,很快就会喜欢它的。”

  ……

  离了昭仁,魏玘的身边空无一人。

  他并未呼唤内侍,独自起了身,举目远眺,遍览秋日盛景。

  那只兔子仍被他举至一旁,圆圆滚滚、胖如雪球,是尚食局精心培育的肉绒兔,一身皮毛温软如棉,松松冒出指缝、溢开雪白。

  魏玘知道它在看他。他只是不想理它。

  他的髫年礼是一只白锦金鹰,系有玉镂尾铃、青丝足带,锐利的眼珠宛如曜石,强劲的刚翼可划破气流、撕裂长空。

  亲择时,他一眼相中了它,将它带回殿阁,斩断了束它的皮索。

  尔后,他静静望它,目送它翱翔远去。

  这微不足道的童年插曲,在他记忆里湮没无声,一度令他忘却殆尽,直至今日才想起一二。

  可阿萝猜中了。与他附耳时,她赧着睫,字字笃定,说他志在千里、保准爱鹰,也说他不屈凡俗、定会为鹰解开枷锁。

  她是世上最懂他的人,甚至远胜他自己。

  思及此,魏玘目光愈缓。几时不见,他已十分想她,念她发香、丹唇,与柔软的心肠。

  “哧!”兔子狠狠地踢他。

  魏玘牙关一咬,黑着脸,把兔儿举回面前。

  一时之间,浓赤与墨黑相对。朱红的兔眼好似明镜,照出咬牙切齿的一张俊脸。

  “看什么?”魏玘不耐,“真当朕会喜欢你吗?”

  兔子当然不会说话。它不知听懂多少,眼珠如凝,注向魏玘,寸步不肯退让。

  魏玘凤眸微眯,读出一股似曾相识的执拗。

  有时候,抑或是大多时候——某位漂亮、赤忱的小神女,也会这样盯他,用灼而清亮的眼,直将他的心烧出个洞来。

  他的阿萝很像兔子吗?

  像什么呢?像它温和、绵软、娇小,还是像它外柔内刚、时不时地瞪他一脚?

  魏玘冷笑一声,心斥这比方荒谬至极。

  “杜松。”

  “听凭陛下吩咐。”

  “你差人去一趟尚服局,命崔尚宫为它裁件新衣。”

  “……为、为谁?”

  “……”

  “……微、微臣该死。微臣领命。”

  ……

  越书记载,永徵十一年九月,昭仁公主赠兔于高宗。

  高宗勃然大怒,封之为兔儿将,赐新衣一匹、萝卜三十两,尝抱兔伫立、观赏皇后画像,一并语云:此事不足为皇后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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